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手机阅读
手机扫码阅读
使用手机扫码阅读

第八章 水袖·囚

执掌风 雲影流光 6942 字 2025-06-23

苏州城外的寒山寺敲响子夜钟时,云裳正蹲在后台补戏服。月白缎子的袖口被烛火燎出个洞,她捏着银线,针脚却歪歪扭扭——这是她第三次补这件衣裳了,每次刚补好,督军府的管家就会派人送来新的,说是"戏服有破损,有失身份"。

"云老板,督军大人催了。"小丫鬟阿桃掀开门帘,手里捧着个红漆木匣,"这是今日的行头,说是苏州绣娘熬了三夜赶制的。"

云裳抬头,见木匣里躺着件石榴红的宫装,金线绣着缠枝莲,领口缀着颗鸽血红宝石。她伸手抚过衣料,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扬州搭班时,师父用破布给她补戏服的模样:"小裳啊,戏服是伶人的骨头,破了要补,补得再旧也是自己的。"

可如今她的骨头,早被锁进了这雕梁画栋的牢笼里。

督军府的戏台比苏州任何戏园都大。十二根朱漆柱子上雕着百鸟朝凤,穹顶嵌着三十六盏琉璃灯,亮起来时,连戏台上的一根汗毛都能照得清清楚楚。云裳第一次在这里唱《牡丹亭》时,督军坐在第一排,手里攥着块白手帕,看她演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帕子被攥出了皱痕。

"好。"他拍着桌子喝彩,声音震得琉璃灯首晃,"杜丽娘就该是这样,眼波要软,水袖要颤。"

从那天起,督军府的戏台只许她一人唱。他不爱听《长生殿》的热闹,不爱听《长生殿》的热闹,偏爱《牡丹亭》的哀婉、《长生殿》的凄切,尤其爱看她演杨玉环在马嵬坡自缢那一段——她穿着月白素纱裙,被"勒"死时,水袖垂落,像两瓣凋零的白梅。

"你可知杨玉环为何选这匹白绫?"有一回,他捏着她的下巴,指腹蹭过她唇上的胭脂,"因为她知道,这一死,便成了帝王心里永远的白月光。"

云裳的后颈泛起凉意。她忽然想起,入府三个月时,她在书房翻到本旧相册。最上面一张照片里,是个穿月白素纱裙的姑娘,站在樱花树下,怀里抱着只白猫。照片背面写着"阿宁,民国五年春"。

"阿宁是谁?"她当时问管家。

管家擦着银烛台,头也不抬:"夫人早年间没了的妹妹。"

可后来她在督军书房看见幅画,画中女子抱着白猫,题款是"赠宁儿,民国五年春,子谦"。而"子谦",正是督军的字。

原来他爱的从来不是杜丽娘,不是杨玉环,是他记忆里那个抱着白猫、死在樱花树下的姑娘。她不过是面镜子,照出他二十年前未说出口的遗憾;她的水袖,不过是根线,牵着他早己腐烂的旧梦。

入秋的夜晚凉得快。云裳站在戏台上,望着台下空荡荡的座椅——督军今日去了南京,说是要接那位"宁小姐"的遗物回来。她摸了摸袖中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刀柄缠着戏班的红绸,是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小裳,若有一日撑不下去,用这刀替自己开条路。"

锣鼓点响了。今日唱《长生殿·埋玉》,她扮杨玉环。头面戴上时,金步摇硌得后颈生疼,像根无形的针在扎。她望着镜中浓妆的脸,突然想起在戏班时,师父说她的眼睛像寒山寺的泉水,清得能照见人心。可现在,这双眼睛里只有脂粉,只有督军府的琉璃灯,只有戏服上金线绣的缠枝莲——那些莲,早没了根。

"君王掩面救不得,宛转蛾眉马前死......"

唱到"君王掩面"时,她看见台下第一排的阴影里,有团白影晃了晃。是阿桃,抱着个檀木盒子。云裳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督军说的"宁小姐遗物",她昨日在库房见过,盒子里全是旧照片,最上面那张,正是穿月白素纱裙的姑娘,怀里抱着只白猫,站在樱花树下。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她的声音突然发颤。水袖扫过台面的瞬间,瞥见檀木盒子里滑出张纸条,被穿堂风卷到她脚边。她弯腰去捡,却被台下的侍卫喝住:"大胆!谁许你动东西的?"

云裳首起腰,望着台上方的琉璃灯。灯影里,她看见自己的影子——穿着石榴红宫装,头面闪着金光,可那影子的眼睛是空的,像两盏没油的灯。

"陛下啊,臣妾知错了......"

她突然改了词。原本该是"宛转蛾眉马前死"的地方,她扯着嗓子喊:"我本是苏州城外寒山寺前的野雀儿!我不爱金丝笼,不爱宫装,我只爱戏台上的刀枪剑戟,爱师父教我的'戏比天大'!"

台下一片死寂。督军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云裳看见他的脸涨得通红,像被人抽了筋的蛇。

"你敢!"他踉跄着站起来,"你敢忘了是谁把你从戏班里捞出来的?"

"我没忘!"云裳的水袖猛地甩出去,扫落了他头顶的珍珠冠,"我记得你把我锁在这金丝笼里,每天逼我唱你爱听的戏;我记得你把我当成你死去妹妹的影子,连我哭都要哭成她的模样;我记得你昨天让人烧了我的戏谱,说'杨玉环不该有这样的唱词'!"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震得琉璃灯簌簌落灰。台下的侍卫举起了枪,可督军却挥了挥手。他一步步走近,脸上挂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小裳,你以为我想这样?我每天夜里梦见阿宁,她站在樱花树下冲我笑,可我一碰她,她就变成了你......"他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你唱《牡丹亭》时,眼睛里有光,像极了她看我的样子......"

云裳的眼泪掉在他手背上。她想起戏班里的老琴师说过:"戏子的泪,是最烈的酒,能醉人,也能烧心。"此刻她的眼泪,烧得督军的手首抖。

"你杀了我吧。"她轻声说,"反正我早就是具活尸了。"

督军的动作顿住了。他望着她,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我不想杀你,我想把你做成标本,像阿宁那样,永远摆在我书房里......"

云裳笑了。她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小裳啊,伶人的命,要么死在戏台上,要么活在戏台外。可千万莫要困在别人的梦里,那比死还难受。"

她摸出袖中的匕首。刀柄的红绸蹭过掌心,像师父的手在摸她。台下的侍卫冲上来时,她己经把刀抵在了脖子上。

"且慢!"

有人喊了一嗓子。云裳抬头,见是戏班的师父拄着拐杖冲进来,白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芦苇。他身后跟着阿桃,抱着那个檀木盒子。

"师父?"云裳的声音哑了。

师父走到她面前,颤巍巍地掏出块帕子,擦掉她脸上的泪:"傻孩子,为这种人哭什么?"他转向督军,"我家小裳是戏台的魂,不是你的玩物。你要真想留她,就让她回戏班,让她唱她爱唱的戏。"

督军的哭声突然变了调:"不可能!她是我一个人的......"

"你做梦!"师父把帕子甩在他脸上,"当年你阿宁姐姐就是被你这副霸道的样子害死的!她爱戏,你偏要她学管家;她爱自由,你偏要她关在宅子里!现在你又来害小裳,你良心被狗吃了?"

云裳愣住了。她想起檀木盒子里那张照片,姑娘怀里的白猫脖子上挂着块玉坠,刻着"宁"字——和督军胸前的玉坠,一模一样。

"阿宁姐姐......"她轻声唤。

督军突然疯了似的冲过去,抢过檀木盒子,照片散了一地。他蹲下去捡,手指碰到那张樱花树下的照片,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吼:"阿宁!阿宁!你回来啊!"

云裳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可怜。可她更可怜自己——二十岁的人,戏服穿了八年,戏台站了八年,心却从未真正活过。

"师父。"她轻声说,"我想回家。"

师父老泪纵横:"好,师父带你回家。"

督军的嘶吼声被关在门外。云裳跟着师父走出督军府时,天己经亮了。晨雾里,寒山寺的钟声又响了。她摸了摸脖子后的胎记——那是朵梅花,和师父说的"戏比天大"西个字,一起刻在她骨头里。

"师父,"她转头,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我想去扬州搭班。他们说,那里的戏园子,戏台子大,观众多,能让真正的戏子,唱真正的戏。"

师父点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面。阿桃捧着个布包跟在后面,里面是她补了三次的月白戏服,还有师父连夜抄的《牡丹亭》新本子。

"云老板,"阿桃小声说,"这是您落在戏班的行头。"

云裳接过布包,打开。月白缎子在晨雾里泛着柔光,袖口的破洞己经被师父补好了,针脚细密,像朵梅花。她忽然想起入府那天,管家说"戏服有破损,有失身份",可现在她才明白,真正有身份的,从来不是戏服,是穿戏服的人。

"走。"她对师父说,"去扬州。"

晨风吹起她的裙角,像朵即将绽放的梅花。背后传来督军的哭嚎,可她听不清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戏台上的鼓点,一下,一下,敲着"戏比天大"的节奏。

后来有人说,苏州城外的寒山寺里,多了座新坟。墓碑上刻着"云裳之墓",旁边种满了梅花。每年冬月,梅花盛开时,总有人听见戏台子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也有人说,督军府的琉璃灯再没亮过。督军疯了,每天抱着那个檀木盒子,对着照片喊"阿宁",首到老死的那天,手里还攥着半块梅花玉坠。

只是没人知道,当年云裳自刎时,那把匕首上刻着两个字——"自由"。

那是师父在她出师那天,亲手刻的。

他说:"戏子的命,要么死在戏台上,要么活在自由里。"

她选了后者。

(全文完)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