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铁锈味钻进铸剑坊时,昭明正蹲在炉前扇火。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额角的汗珠子发亮。炉中铜水翻涌如熔金,映出梁上悬的那柄未开锋的剑胚——七尺青锋,剑脊刻着并蒂莲纹,是他与阿蘅用了三年光阴琢磨的样式。
"阿昭。"
身后传来熟悉的吴侬软语。昭明回头,见阿蘅端着陶碗站在门口,月白裙裾沾了星点炉灰,发间那支青玉簪子还晃得叮当响。他慌忙起身去接,却被她笑着避开:"手脏成这样,莫要碰我碗沿。"
碗里是莲子羹,甜香混着炉中焦铁味,倒成了奇异的调和。昭明捧着碗坐在青石板上,看阿蘅蹲下来替他理袖口:"明日要开炉了?"
"嗯。"他低头抿汤,莲子在舌尖化出清苦,"这回加了昆仑雪水,又淬了三滴寒潭冰魄......"
"阿昭。"阿蘅突然握住他沾着铜绿的手,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老茧,"我昨日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
"梦见这剑成了。"她的指甲掐进他手背,"剑身上缠着血丝,像活过来的蛇。它冲我笑,说要喝我的血。"
昭明的手一抖,莲子羹泼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浑浊的白。他慌忙去擦阿蘅的裙角:"胡说,剑胚还没开锋呢。"
阿蘅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炉中翻涌的铜水笑。她的笑像檐角垂落的雨珠,明明落进泥里,偏要溅起点水花来。
三日后的深夜,铸剑坊的灯烛全熄了。
昭明跪在炉前,额头顶着冰冷的青石板。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撞得耳膜生疼。阿蘅跪在他身侧,发间的青玉簪子被他拔了,乌发如瀑垂落,在火把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阿蘅,委屈你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陶埙。
阿蘅伸手抚过他的脸:"你总说要铸天下第一的剑,护一方百姓周全。"她的指尖凉得惊人,"可我知道,这剑要的不是普通祭品。"
炉中的铜水己经烧了七日七夜,红得像要烧穿地脉。昭明解开阿蘅的衣襟,看见她心口那枚朱砂痣——他们成婚那日,他在她心口点的,说要做颗朱砂印,永世不褪。
"阿昭,疼吗?"阿蘅轻声问。
"不疼。"他撒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等剑成了,我就把你葬在南山。种满你爱的芙蕖,春天开粉的,夏天开白的......"
"好。"阿蘅笑了,"到时候你来陪我,好不好?"
"好。"
最后一勺冰魄水浇下去时,铜水突然腾起紫焰。昭明握紧铁钳,看着剑胚在火中舒展腰肢,青锋映出阿蘅的脸——她的眼睛闭着,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
"阿蘅,闭眼。"他说。
剑胚入炉的刹那,阿蘅突然睁开眼。她的瞳孔变成了赤金色,像两团烧红的炭。昭明惊得松手,铁钳当啷落地。阿蘅缓缓起身,裙裾扫过地面时,竟在青石板上拖出两道血痕——原来不知何时,她的手腕己经被划开,鲜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红潭。
"阿蘅!"他扑过去要抱她,却被她反手按在地上。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刺进他的脖颈,像是要把他钉进地里。"昭明。"她的声音变了,像是有无数人在同时说话,"你说要护百姓周全,可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待你的——陈侯要你的剑,王卿要你的命,连你最信任的师兄都偷了你的铸剑谱。"
昭明这才发现,阿蘅的眼睛里映着的不是他,而是他这三年来受的辱:陈侯的使者把剑谱摔在他脸上,王卿的刀架在他颈上,师兄捧着他新铸的剑冷笑:"昭明啊昭明,你这剑再利,能利得过权势吗?"
"他们都要我死。"阿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我不想死。我想看着你铸成天下第一的剑,想等你老了坐在门槛上,给我剥莲子吃......"
她的手突然掐住他的咽喉,指甲几乎要刺破他的喉管。"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我?"她的声音又变成了他的,"你说过要陪我到白头的,你说过要教我们的孩子打铁的......"
"阿蘅,是我对不起你......"昭明的眼泪混着血珠滚下来,"是我太贪心,是我......"
"住口!"阿蘅突然推开他。她转身走向剑炉,赤金色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火焰,"剑成了。"
昭明抬头,只见那柄剑悬浮在半空中,青锋流转着幽蓝的光,剑脊上的并蒂莲纹竟渗出了血珠。剑鸣声像极了阿蘅从前哄他睡觉时哼的曲子,只是调子越来越尖,越来越冷。
"首饮之血,必是铸剑师。"阿蘅的声音从剑中传来,"昭明,你过来。"
昭明踉跄着起身,一步步走向剑。他能闻到剑身上散发出的香气,是阿蘅常用的木樨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阿蘅,别......"
"过来。"剑鸣声陡然拔高,震得他耳鼓生疼。
他跪在剑前,伸出手。剑刃轻轻划过他的手腕,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剑脊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阿蘅的身影从剑中浮现,她接住那些血,仰头饮尽。
"痛吗?"她问。
昭明摇头:"只要你好好的,就不痛。"
阿蘅笑了,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要融化在空气里:"昭明,我要去复仇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阿蘅,别......"
"记住,"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等杀尽仇人,你就用这剑自戕。"
"为什么?"
"因为......"她的手抚上他的脸,"这剑里的,从来都不是我。"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彻底消散了。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剑刃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接下来的三个月,江湖上流传着一个传说:有柄青锋剑,持剑者是位穿月白裙的女子,专杀负心薄幸、贪权慕势之辈。有人说看见过她的眼睛是赤金色的,有人说听过她剑鸣时像有人在哭,还有人说,每次杀人后,剑上的血纹就会多一道,像极了并蒂莲的花瓣。
昭明躲在铸剑坊的阁楼里,听着外面的传闻。他每天都要去南山,在阿蘅的坟前坐一整天。坟头的芙蕖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却始终没敢去看——他怕看见阿蘅的坟头长出荆棘,怕听见风里传来她的哭声。
首到那夜,他在梦中又见到了阿蘅。她穿着月白裙,站在开满芙蕖的坟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昭明,"她的声音很轻,"他们都死了。陈侯被我剜了双眼,王卿被我挑了手筋,师兄......师兄跪在我面前,说他从未后悔偷剑谱。"
昭明想抱她,却穿过了她的身体。"阿蘅,回来吧。"他哭着说,"我不铸剑了,我们回江南,种几亩田,养几只鸭......"
"来不及了。"阿蘅摇头,"剑里的怨气己经醒了。它说,要喝够千人血,才能彻底成形。"她抬起手,昭明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缠着一根血红色的线,线的另一端没入剑中,"它还说,最后一道血,必须是你自己的。"
"不!"昭明大喊,"我不要你死!"
阿蘅笑了,眼泪却掉下来:"昭明,你以为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三个月,我不过是剑里怨气的傀儡罢了。"她的身体开始透明,"现在,该我了。"
"阿蘅!"昭明扑过去,却只抓住了一把风。
剑鸣声从楼下传来,一声比一声急。昭明冲下楼,看见那柄青锋剑悬浮在半空中,剑身上的血纹己经开出了妖异的花。剑鸣声里,他听见了阿蘅的声音,混着无数人的哭嚎:
"昭明,动手。"
他捡起剑,剑刃割破了掌心。鲜血滴在地上,开出黑色的花。他想起阿蘅第一次给他剥莲子,手指被莲子壳划破了,也是这样滴着血,却笑着说:"不疼。"
他想起他们在铸剑坊的屋檐下避雨,阿蘅靠在他肩头打盹,睫毛上沾着雨珠,像落了一层碎钻。
他想起她临终前的眼睛,赤金色的,像两团烧红的炭。
"阿蘅,我来陪你了。"他说。
剑刃抵住心口的刹那,他听见阿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昭明,对不起。"
然后,是一片黑暗。
第二日,有人在铸剑坊的废墟里发现了那柄剑。剑身上的血纹己经褪尽,只余下淡淡的并蒂莲纹。有人说,剑鸣声停了,像是谁轻轻叹了口气。
南山上的芙蕖开得正好,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风过时,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是谁在轻轻诉说一个关于爱与执念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