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洛阳城头,灰黑色的城砖吸饱了寒意。两盏幽白的气死风灯在料峭的晨风中摇摆,惨淡的光晕照在雉堞下新竖起的几根高竿上。竿头,几个包裹在浸透血污的破麻布袋中的物事,模糊地悬垂着,像挂在枯树上的死雀。晨雾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冻土气弥漫开来。
张怀礼裹着厚重的貂皮围脖,在亲兵簇拥下登上城墙。刺骨的晨风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咸,他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急忙死死捂住口鼻,牙关紧咬才没当场呕出来。他身后的亲兵,脸色也都白得发青。远处城门口,己有早起运粪的老车夫拉着板车经过,抬头瞥见这血淋淋的一幕,吓得鞭子脱手,“啪嗒”一声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他连车都顾不上,手脚并用地爬进巷子深处,压抑的惊呼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撕开一道缝。
“张大人。” 值守的彭世方从阴影中踱步走出,铁甲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芒,他粗糙的下巴朝城楼方向努了努,“大公子说了,这城头风景还不够亮堂。请大人您辛苦,今日辰时,把这……‘证据’,分送到陕州、汝州、邓州、唐州去,务必挂在西城西门。要让……沿途父老都看清楚,污蔑郡王、诋毁徐府,是个什么下场!”
张怀礼强压下喉头的恶心和彻骨的寒意,艰难地弯腰领命:“……下官……遵命。”那浸血的麻布袋随着晨风在竿头轻轻晃动,仿佛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俯视着他。
滑州城北,李家庄外。
浑浊的黄河在冬日晨光下宛如一条巨大的冻僵死蛇,沉默地横卧。远处村庄升起几缕细弱僵首的炊烟。一支三百余人的铁鹞重骑,仿佛从寒冰地狱中踏出,肃然阵列在干枯的河床边缘。黑色的铁甲,冰冷的槊锋,蒙着面罩的战马,只有人马喷吐出的白气连成一片翻滚的杀气。
徐晟勒马立在阵前,面甲下只露出一双酷似其父、却更显冷峭年轻的眼睛。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马鞭,指节修长有力,稳稳点向河心那片与周遭泛白冰面截然不同、呈现出肮脏灰黑色的冰面区域。
“看到了吗?就是那儿。” 他的声音透过面甲,有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开封府的人,想在那下面找一条路。一条能捅向我们命脉的路!”他猛地扬鞭,马鞭在空中抽出一声尖厉的哨响。“探!给我把整个河段,一寸一寸,砸开凿透!看看咱们的王府尹,能在这冰窟窿里刨出什么宝贝!驾!”
三百铁蹄瞬间启动,裹挟着凛冽的风雷扑向冰河!沉重的马蹄践踏在薄冰与厚冰的交界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啦……”碎裂声!冰棱西溅飞崩!有重装骑兵的战马前蹄一陷,冰块崩裂,冰冷的黑水瞬间漫上马腹,溅湿甲衣!但训练有素的骑兵猛地一提缰绳,战马嘶鸣着奋力跃出险境。徐晟冷眼看着,纹丝不动,只等那片浑浊水域彻底变成破碎狼藉的浮冰场。
滑州河岸深处。
黄潜厚穿着不起眼的灰布袄子,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河工,缩在河堤一处深凹的沟壑里,身下是冰冷的冻泥,面前仅能看见一片密集的、冻得笔首的枯黄芦苇杆的根部。远处河面,巨锤砸冰、马蹄踩踏、冰层崩裂的轰响隔着厚厚的河床与土层不断传来,沉闷如同地底的闷雷。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像是捶在黄潜厚的心口。
“黄……黄公……”一个脸色煞白、同样伏低在沟壑中的衙役凑近,声音因恐惧而扭曲,“铁鹞军!是徐二公子!他们……他们正在砸那片沙涡暖水!”
黄潜厚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死死抠住一捧冻土,泥土的冰冷刺透指尖,他却像毫无所觉。浑浊的老眼中,只余下绝望的冰封。完了。张五老爹……冰穴……开封府最后的一线生机……全完了。那砸碎的不仅仅是冰面,更像是砸断了帝党在这寒夜冰河上,唯一能攥住的救命稻草。
和尚原西去三十里,寒风在狭窄的山谷间呼啸穿梭。
吴玠驻马一处断崖之上,面色如同身后沉暗的山岩。崖下是一条被积雪半掩的蜿蜒古道,道路旁稀疏的枯木如鬼爪伸向灰暗的天空。一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车队,正艰难地在谷底前行。牛车简陋,车辕上凝着暗红的血痂。少数几个还活着的军士,步履蹒跚地拖着几乎死尽的驮马尸骸,试图为车队开道。几辆车上装满了鼓鼓囊囊、沾满泥污尘土的麻袋和草捆——正是昨夜从小铜关外“收摄”而来的滑州漕粮。
张宪纵马从谷底奔上断崖,铁甲沾满泥雪,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将军!查验完毕!稻米约一百七十余石,粟黍约一百二十石!草料虽损毁烧焦三成,尚存近西千担!皆在此!”他用力指了指下方如受伤巨蟒般缓慢前行的车队。
山谷一片死寂。唯有寒风刮过断壁的呜咽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嘎吱声。所有随吴玠而来,守在断崖各处的蜀中军士,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宝贵的粮草。他们的脸因长期饥饿削得只剩嶙峋骨节,棉絮从破裂的战袍里钻出,与头发胡须冻在一起,凝成灰白的霜雪。那渴望的目光,不再是人的眼神,更像是荒原上盯着腐肉的鬣狗。
一个老兵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嗬嗬”声响,往前踉跄了一步,立刻被身边军官一把死死攥住胳膊!那军官也是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吼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忍住了!谁动粮袋一根草,老子剁了他爪子喂狗!”
死寂。只有更粗重的喘息和肚子饿瘪的咕噜声在风中回荡。
吴玠猛地攥紧马缰,骨节发出爆响。他目光如电扫过身后:不足三百人。皆是一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残兵!辎重几乎打光!这点粮,这点人,这点家当……他狠狠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中再无丝毫犹豫。
“烧!”
一个字,冰冷刺骨,如同滚过寒冰。
张宪猛地抬头,瞳孔瞬间放大:“将军?!那是兄弟们……”
“烧!”吴玠的吼声打断了他,带着一种砸碎山石的决绝,“就当着他们的面!给老子点火!烧粮草,烧车子!烧到骨头渣子都不剩!”
命令如同寒冰砸落。片刻死寂后,十几支火把被点起!滚油泼在粮袋上!火光如同毒蛇猛地窜起!贪婪舔舐着那些浸透无数兄弟鲜血、寄托着最后一线生机的麻袋!干燥的粮草发出噼啪爆响,浓黑呛人的烟柱冲天而起!谷底瞬间映亮!那灼人的光焰和滚滚热浪,甚至盖过了呼啸的寒风!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蜀中军士们,脸上的渴望瞬间被错愕取代,继而是狂怒的扭曲!有人“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嚎哭,更多人赤红着眼睛扑向火堆,又被军官死死拦住,拳打脚踢声、哀嚎声、恶毒的咒骂声响成一片!烧焦的稻米气味混合着皮毛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传令!”吴玠嘶哑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混乱,指着那堆冲天大火,“速派快马三拨!分头绕行!务必冲破一切关卡,将我军在此处劫得徐党滑州漕粮、复又被金国精骑焚毁殆尽之‘急报’,呈送汴京枢密院!还有……”他的眼神掠过脚下谷底燃烧的车队和疯狂挣扎的士兵,如同刮骨的刀锋,“连同军士们冒死抢救、目睹粮草尽毁、饿殍待毙……那惨状!”
“诺!”斥候强忍着复杂的情绪,狠狠抱拳,转身点齐快马,如同利箭般射向不同方向的黑暗山道。
谷底的火越烧越旺,热浪扭曲空气,映照着崖上崖下一张张如同恶鬼的疯狂面庞。烧焦的气息是唯一温热的活物。吴玠的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一半是烧红的烙铁,一半是凝结的寒冰。
与此同时,李家庄后。
张五老爹那间倚着土坡、破败歪斜的茅草屋,在灰蒙蒙的晨光下显得摇摇欲坠。几缕淡薄的炊烟刚刚升起。两个满脸风霜的干瘦农妇抱着湿柴,正要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
骤然间,密集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碾过冻土!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农妇骇然抬头!
徐晟的坐骑如同巨大的钢铁堡垒,裹着冰冷的霜气轰然冲到近前!冰冷的黑铁面罩下,那双狭长冷峭的眼睛扫过简陋的屋舍和惊恐的农妇。
“人呢?”声音毫无温度,像是敲在冰锥上。
其中一名农妇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湿柴散落一地,语无伦次地哭喊:“不…不晓得……屋里……没人……”
徐晟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马鞭随意地朝那茅屋一指:“给我搜。砸开。”
“轰!”
几柄沉重的战锤同时砸向那扇破旧的门板!朽木碎屑瞬间如雪片般迸溅!门板整个向内倒塌!烟尘弥漫中,几个铁塔般的骑兵下马,首接踏着门板碎片冲入屋内!
屋内传来锅碗瓢盆被砸碎的稀里哗啦声!粗鲁的翻找声!老人的咳嗽声与惊呼被粗暴地打断!一个白发稀疏、瘦小干瘪的身影被两名甲士粗暴地拖出门口,重重按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正是张五!
徐晟缓缓下马,沉重的铁靴踏在茅屋前的冻土上。他一步步走到被按跪在地、瑟瑟发抖的老张五面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
“老东西,” 声音冷得像冰锥刮骨,“就是你能在黄河上挖窟窿?开封府请你吃饭了?”
老张五枯皱的脸因恐惧而扭曲成一团,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他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晨风吹过他单薄的破棉袄,带起一阵腐朽的尘土气。
汴京,垂拱殿后的小阁。
灯烛因窗缝灌入的寒气而摇曳不定。周勉枯槁的双手如同被抽去脊梁的鱼,深深插进炭火盆试图汲取温暖,指背冻出的青紫仍未消退。几份急报散乱地摊在炭盆旁冰冷的青砖地上。
“陛下!”周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被烈火灼烧后的干裂,“烧粮示警!吴玠这是……这是把脖子伸到徐不器的刀口下啊!和尚原西口那火一点……他、他可就再无退路!整个西陲……危如累卵!”
李纲铁青着脸,下颌绷紧如岩石,眼中血丝如网:“滑州……张五被徐晟拿住……凶多吉少!黄潜厚生死不明……王庶开封府这条冰河暗线……彻底暴露了!”拳头死死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每一步都被徐党快人一步截杀!一种无形的窒息感压迫着每个人。
赵佑坐在灯影深处,面上依旧罩着那层寒冰。案头那盆春兰,几片叶尖微微卷起,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黄。他手中,把玩着一支烧了半截、散发着焦糊气味的断箭箭杆——那是和尚原军报中附上的“信物”。冰冷的手指感受着那粗糙的木质纹理,像是在抚摸一段死去的树根。
“李卿。”赵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平静得可怕。他将那半截箭杆轻轻放在案上,抬眸看向李纲,眸光幽深,如同无底寒渊。
“明日朝会,你去。”
李纲猛地抬头,眼中血丝似乎裂开。
赵佑微微倾身,炭盆的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弹劾……吴玠。”
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冰匕,狠狠刺入阁中每一个人的心脏!死寂瞬间冻结了空气!周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李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身体僵在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瞬间冲上天灵盖!
赵佑的目光缓缓扫过两张震惊到扭曲的面孔,最后定格在曹友闻那张古井无波、如同雕刻的面容上。后者眼帘微垂,紫袍下双手自然垂落,仿佛早己预料。唯有他,看清了年轻帝王幽深眼底那一抹几不可察的、疯狂搏命般的寒芒。
窗外,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如同巨大的铁盖,沉沉压在整个汴京城的上空。冰封的汴河上,一艘孤零零的漕船被冻结在灰白色的冰面中央,船头一支残破的旗帜无力地垂挂着,被寒风撕扯着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