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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焚渡口与浊浪生

执掌风 天风晓月 10610 字 2025-07-08

洛阳城东门甬道,石板路上的污血混着碎冰,被无数惶恐的鞋履踏踩成一滩滩污浊的泥泞。血腥气尚未散尽,数十个被绳索捆缚、形容狼狈的官吏富绅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前行。徐晸的牙将彭世方按刀而立,铁青着脸,身旁是面如死灰的陕州刺史张怀礼。

“彭将军……”张怀礼喉咙发干,声音带着卑微的哭腔,颤抖的手指向那帮被驱赶的官员富绅中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他!陕州司马吕道玄!聚众妄议郡王!煽惑人心,罪证确凿!”他的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面如枯槁的吕道玄身上。

吕道玄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竟射出灼人的精光:“张怀礼!你这吮痈舐痔的无耻小人!强征民夫千名,凿冰开路替你运那批孝敬徐府的蜀锦!冰河凶险,三日之内折损十七条性命!老夫上奏漕司陈情,反被你构陷污蔑!”他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响,“苍天在上,自有公道!你今日罗织罪名,屠戮忠良,他日必受天谴!”

“老匹夫住口!”彭世方眼角肌肉猛地一跳,暴喝如雷。但“公道”、“天谴”二字却如冰锥刺入周围无数被迫围观、衣衫单薄的百姓耳中。无数低垂着的头颅下,是攥紧的拳头和压抑不住的悲愤喘息。那冻僵的麻木下,是沸腾无声的岩浆。

徐晸勒马在城头箭楼阴影里,冷冷注视着下面小小的骚动。“公道?”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洛阳府尹的位置,空了多久了?”他阴冷的声音让身后随侍的牙将都打了个寒噤。彭世方会意,狞笑一声:“郡王代行国政,正需震慑宵小!拿下老匹夫!”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扑向吕道玄。

吕道玄须发贲张,挣脱不开两名甲士的钳制,突然爆发出凄厉的怒吼:“徐晸小儿!悖逆人伦!尔等今日暴虐,他日徐家必亡于你……”吼声未落,彭世方腰间鞭子己如毒蛇窜出!“啪!”裂帛声响!一鞭狠狠抽在吕道玄肩头,旧官袍撕裂,枯皱的皮肉瞬间绽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噗!”剧痛让吕道玄一口鲜血喷在面前冰冷的青石板上,星星点点刺目惊心。他身后的百姓人潮像被鞭子抽打般剧烈一颤!无数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悲泣在人群中嗡然荡开!几个年轻的儒生眼眶尽裂,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却被身边更有阅历的老者死死拽住。

徐晸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吕道玄喷溅在寒石上的那抹浓烈的暗红,像在欣赏雪地上突兀的红梅。声音不高,却足够城下的人听得真切:

“杖六十,押送刑部大牢听勘。”

声音未落,两名甲士己将的吕道玄如拖死狗般拽向城门侧的刑场。棍棒击肉的沉闷回响和老人断续的惨嚎,一声声敲碎了洛阳城冬日的死寂,也狠狠凿在每一个听见或未曾听见的洛阳人心头,冰冷入髓。

滑州河段下游。

刺骨的寒风在冰封的河面上打着旋,卷起浮雪和尘土。几艘庞大笨拙的漕船如搁浅的巨鲸,被死死冻在浑浊的冰壳里。岸上临时扎起的破烂窝棚如同巨大的疮疤贴在冻土上,无数衣不蔽体的纤夫、船工蜷缩在稀薄的草帘下,面色青紫,如同待毙的僵尸。只有一群群瘦骨嶙峋、毛发肮脏的野狗,在尸骸般沉寂的营地里穿梭寻觅着,猩红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冻土上不知名的污迹。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腐烂的气息。

泥泞的河堤下,一个冻得半僵的漕吏被两名开封府衙兵从船板底下拖了出来。“你们……干什么……”吏员牙齿咯咯作响,惊恐地看着眼前一群穿着开封府号服的精悍差人,领头的竟是个穿着朴素、眼神却锐利得不似寻常小吏的半百老者——正是王庶的心腹、权开封府判官黄潜厚。

“你就是负责此段冰情的书办陈三?”黄潜厚目光如冰锥,在他身上刮过,“滑州河段封冻几何?何处最厚?何处最薄?可有冰裂征兆?”

“没……没记……”陈三下意识推诿,目光闪烁地瞄向河岸边一个穿着绸面皮袄、正捧着手炉烤火的管事,那是三司派驻滑州的副使,徐党的人。

黄潜厚冷笑一声,猛地上前一步,手如铁钳般捏住陈三的腕骨!陈三惨嚎一声,浑身剧震,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

“黄河未冻前,你曾密报三司,言州北西十里李家庄外河段,因地下沙涡涌动,水温偏高,冬日冰层极薄。”黄潜厚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淬着冰,“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陈三手腕剧痛钻心,骇然看着黄潜厚!这人是鬼吗?连这等秘辛都知道?他看着黄潜厚身后那些开封府衙兵阴沉沉的目光,再瞥一眼河岸上事不关己的徐党副使,一股比冰河更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

“没……没人……”陈三筛糠般抖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小的报上去,被……被驳回了……”

黄潜厚猛地松开手,陈三烂泥般瘫倒。黄潜厚掏出开封府尹王庶的名刺,看也不看塞进陈三怀里,声音陡然转得平和而低沉:

“开封府尹王大人心忧河工,久闻城西张五老爹,有家传绝技,能观天察地,于冰封河道中寻得一丝生机。即刻寻访此人,开封府重金求才!记住,是开封府王大人的名帖!”他盯着陈三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声音陡然凌厉如刀:

“你若再敢失手……那掉进冰窟窿里的,就不是你的前任了!”

陈三如遭雷击,浑身僵硬!他前任暴毙冰河的惨状瞬间浮现在眼前!他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死死攥住怀里的名刺,疯了一般扑向远处那匹瘦马!开封府……是开封府!开封府要找张五老爹!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马鞭狠命抽打着枯瘦的坐骑,迎着寒风,向着河堤尽头亡命般冲去!

黄潜厚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颠簸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转身对衙兵低声吩咐:“速去李家庄外那处沙涡河段,清场。”目光扫过远方冰河尽头那片混沌的天际线,如同潜伏的狼群,在黑暗中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和尚原侧后五十里。

老龙口渡口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残骸。白日里吴玠下令燃起的滔天烈焰己经熄灭大半,只剩下扭曲焦黑的木桩如同刺向夜空的巨爪,还顽强地吞吐着浓黑如墨的烟柱。冰封的河面被大火灼烧后崩裂成无数狰狞的冰缝和丑陋的黑斑,发出轻微而绝望的开裂声。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和一种古怪的、令人作呕的烤肉气息——那是烧焦的粮食和来不及转移的驮马尸骸散发的恶臭。

焦黑的码头上,几个满身烟灰的军士抬着一具烧得焦黑的瘦小尸体走过,轻轻放在渡口边一排草草覆盖的尸骸堆旁。有人低泣出声。张宪(吴玠副将)站在渡口栈桥的断口处,脚下踏着烧焦的木渣,手指死死攥着一只烧得只剩半边的麻袋,里面黏连着半凝固、散发着焦苦味的黍米粥。一匹被烧去半截鬃毛的战马安静地卧在他脚边,伸出舌头,艰难地舔舐着一处冰面下浑浊的泥水。

“烧了……全烧了……”张宪身后,一个衣衫褴褛、头上包裹着脏污麻布的老兵颓然坐倒在烧焦的粮袋上,手中死死攥着一个破了一角的空酒葫芦,眼神空洞地望着对岸那片模糊的黑暗,“三……三百石军粮……五千担草料……就剩点糊糊了……哈……哈哈……老子的葫芦也烧穿了……连口酒……都保不住……”他的笑声干涩而诡异,像是砂纸在骨头上摩擦。旁边几个同样疲惫到麻木的士兵沉默着,任由浑浊的泪水无声滚落在满是烟灰的脸上,砸在冰冷的冻土上。

“将军!”一骑快马溅着焦黑的泥泞冲上码头,斥候滚鞍下马,声音嘶哑急促,“东面!三十里外小铜关!粮队!运粮的是滑州漕兵!约……两百辆牛车!押运厢军只有两百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像钩子一样钉在斥侯身上。滑州漕兵?徐党的粮队?张宪猛地抬头!死寂的空气仿佛被投入烧红的烙铁!那些麻木哭泣的士兵们停止了流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陡然窜起野狼般的凶光!攥着残破粮袋和烧焦木头的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骤然暴凸!连那匹舔泥的伤马都抬起头,喷着混浊的白气!

张宪缓缓松开紧攥的、沾满焦糊黍米的拳头,声音低沉得如同冰河开裂:

“去请吴将军令箭。点三百健锐!备钢刀钩索!半炷香后——”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身后燃烧的渡口残骸和那群眼中腾起复仇野火的士兵,最后定格在斥候脸上,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

“——收粮!”

洛水东岸。

寒风裹挟着刺骨的湿气,鞭子般抽打着堤上稀疏的柳枝。一支披着蓑衣的小小队伍艰难跋涉在泥泞不堪的堤道上。驴车轱辘深陷泥淖,每前进一尺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队伍前方,冯益穿着身破旧棉袍,戴着顶宽檐斗笠,苍老的脸上冻得发青,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步,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黑黢黢的河道。

“公公,是那座龙王庙吧?”旁边扮作车夫的皇城司亲信压低嗓音,指着不远处一座坍塌了大半、隐在枯苇丛中的破庙轮廓。冯益微微点头,目光却死死盯在庙前一簇突兀晃动的人影上!不是寻常流民!那些人行动迅捷、脚步齐整!几人飞快在泥泞河岸边的某处洼地用铁锹挖掘着什么!

“不对……”冯益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气从尾椎炸开!这些人动作太利落了!他干枯的手颤抖着伸向怀中那块硬邦邦的开封府令牌——那是王庶名帖附带的信物!他必须去!他眼前闪过曹友闻那刀刃般冰冷的眼神和垂拱殿皇帝幽深的眸子!那只摔裂蜡丸时几乎跳出胸膛的心似乎又要炸裂!

他狠命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剧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一丝,沙哑着嗓子对车夫亲信急促命令:

“丢车!留两个人做样子……其它人……跟我……钻苇子!”他连滚带爬地扑向路边那片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的枯黄芦苇荡!冰水瞬间浸透了裤腿,刺骨的寒冷几乎让他当场窒息!但他不顾一切地往里钻!冰冷的苇叶割在脸上手上,留下道道细密的血痕,发出簌簌轻响。前方那挖掘的人似乎有所察觉,有人警觉地抬头望向这边!

“哗啦!”苇丛晃动!冯益矮瘦的身体猛地缩进一处冻硬的泥洼里,枯黄的芦苇叶子剧烈摇晃了一下。远处龙王庙前的黑影中立刻分出两条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这边逼近!他们手中隐隐闪过兵刃的冷光!

冯益死死捂住嘴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碎肋骨!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淤泥透骨的寒气!完了……他想,完了……他要死在这片冰冷的烂泥滩上了……皇帝的信……河工……

汴京垂拱殿后小阁。

周勉猛地将手拢在炭盆上汲取暖意,指节冻得青白:“陛下!滑州异动!开封府衙役在那边清场驱逐当地河工!那黄潜厚是王庶的铁杆!此事若激怒徐党……”他忧心忡忡,看向神色平静得可怕的年轻皇帝。炭火哔剥声衬得阁内一片死寂。

曹友闻垂手肃立,如同一尊紫檀木雕。他从袖中抽出一枚小指粗细、被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铜管,声音低沉而平稳:“皇城司快马,和尚原急奏。”油纸剥开,一张薄如蝉翼的密报被递到皇帝手中。

赵佑苍白的手指在灯光下展开密报,视线扫过纸面——“渡口己焚尽…闻东小铜关有粮队过境…徐党旗号…己遣健锐前往收摄…唯粮急军危,吴。”烛光在赵佑幽深的瞳仁里跳跃了一下,如同冰封深潭下压抑的火苗。他面上依旧一片无波的冷寂。

“好。”良久,赵佑口中吐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字眼,仿佛只是评点窗外更密的飞雪。他轻轻合上密报,目光转向案头那盆新换的、被冯益“松过土”的春兰。翠绿叶瓣在微寒中依旧挺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终于爬上年轻帝王苍白的眼角,但更深沉的是冻结一切的决断:

“徐三司使不是抱怨内帑不足吗?传话少府监,支内库锦帛两千匹、御酒百坛……赐洛阳郡王府。就说…”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

“——西陲霜雪大寒,将士僵卧,朕闻之心忧。郡王国之柱石,劳苦功高,些许赏赐,聊慰忧烦。”

周勉愕然瞪大眼睛!李纲更是如遭重击,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赏赐?这个时候赏赐?向正在步步紧逼、几乎要将他们碾碎的仇敌赏赐?还打着“忧心边军”的名号?

曹友闻却如同石像般波澜不惊,仿佛早己料到这步棋。他垂着眼帘,紫袍衣袖轻拂,无声地躬身领命。心中默念:火烧起来了,雪落下来了,两边都疯了……陛下,您这盆油泼得正是时候……就看谁能在这冰雪火海里,多烧一会儿了。

窗外,汴京的雪越下越密,如扯絮铺棉。而洛阳的雪在徐府铁蹄下混着血污,滑州的冰在黑暗中无声崩裂,西陲的灰烬在刀光中重燃血火。整个帝国最寒冷的冬天里,无形的刀锋正在冰面下相互绞噬、研磨,溅起第一缕灼热的火星。

紫云阁顶楼的暖阁内。

王诩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将一封封来自滑州渡口、西陲、洛水河畔的密报,逐一念给斜靠在虎皮软榻上的徐不器听。巨大的舆图上,滑州、洛阳、和尚原几处,己被心腹幕僚用朱砂点下刺目的标记。室内地龙烧得极旺,但气氛却凝重如铅。

“晸儿行事…太过酷烈…”徐不器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他目光落在舆图滑州位置上,“三司的人…没探出开封府的人在找什么?”

“只知道他们在滑州北一段河滩清场寻人……但不知具体为何……”王诩小心翼翼抬头,“府衙的人手脚干净,消息封锁很严……要不要截……”

“不必。”徐不器忽然摆手,声音陡然转得异常冷酷,“李家庄那段河道下是沙涡水暖……开封府找的东西必在那里……加派人手盯着!”

他缓缓抬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扫过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最终落回那封由汴京飞递而来的、烫着少府监金印的赏赐单,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却又洞悉一切的弧度。

“传令徐晟(次子),点五百铁鹞精锐…即刻秘密动身!”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冰冷的轨迹,指向地图上滑州方向,字字如刀:

“——去滑州!等开封府的人把‘东西’挖出来!”

“本王的儿子要‘学’他哥‘杀伐果决’?呵…”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那就去学学这火中取栗的本事……顺便…把粮道看紧了!”

暖阁内烛火微微一晃,映得徐不器深陷眼窝中的目光如同燃烧的鬼火。窗外风雪怒号,那无形的冰河下,无声的角力陡然变得血腥而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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