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碗被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周明海呆呆地看着陈默的动作,看着他平静地饮下那碗足以让常人龇牙咧嘴的劣酒。没有安慰,没有批判,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这一碗沉默的、同饮苦酒的姿态。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震动和一丝……暖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那道名为“孤独”和“羞耻”的堤坝。
他颤抖着伸出沾满酒液和泪水的手,抓起面前那只裂口的破碗。碗沿的豁口硌着他的嘴唇,他不管不顾,仰起头,像一头渴极了的野兽,将碗中浑浊的液体疯狂地灌入喉咙!酒液混合着咸涩的泪水,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身体弓得像只虾米,但他死死抓着碗,首到最后一滴落入口中。
“哐啷!” 裂口的粗瓷碗被他重重掼在桌上,彻底碎裂成几块。
周明海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同风箱。他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酒水和泪水,狼狈不堪,但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的绝望和痛苦似乎被酒精和刚才那一碗无声的“共饮”冲刷掉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信任的复杂光芒。
他伸出沾着碎瓷片和酒液的大手,隔着油腻的桌面,猛地一把抓住了陈默放在桌上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寻求确认的意味。
“陈默……” 周明海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他死死盯着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你……你是我周明海的兄弟!”
“我周明海……认你这个兄弟!”
这句话,不再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不再是虚情假意的场面话。它像一道烙印,带着血腥味和劣质酒精的灼热,深深地刻在了这个夜晚,刻在了周明海被命运反复捶打、终于裂开一道缝隙的心里。
陈默的手腕被周明海抓得很紧,甚至有些生疼。他能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粗糙、冰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看着周明海那双充满了血丝、却异常认真和执拗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自己平静无波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小酒馆里浑浊的空气、劣酒的酸腐、角落里酒鬼含糊的呓语、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的背景噪音都模糊退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一个在绝望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宣誓,一个在深渊边缘评估着这突如其来的“友谊”的价值与危险。
陈默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那句“兄弟”。他只是任由周明海抓着自己的手腕,目光沉静地与他对视了几秒。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手指有些僵硬地磕出一支,递到周明海面前。
周明海看着递到眼前的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混杂着酒意、泪痕和巨大释然的、极其难看的笑容。他松开抓着陈默手腕的手,用同样沾着酒液的手,有些笨拙地接过了那支烟。
陈默又磕出一支,叼在自己嘴里,划亮一根火柴。昏黄摇曳的火苗,在两人之间亮起。他先凑近,点燃了周明海叼着的烟,然后才点燃自己的。
两缕青灰色的烟雾,在昏暗污浊的空气里袅袅升起,交织,缠绕,最终消散在屋顶的黑暗中。辛辣的烟草味暂时压过了劣质酒精的酸腐。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周明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浊气都吐出来。他靠在油腻的椅背上,仰头望着被油烟熏得漆黑的屋顶,眼神空洞而茫然,又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
偶尔,他侧过头,看看身边沉默抽烟的陈默,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嫉恨和暴戾,只剩下一种混杂着感激、依赖和一丝尚未褪尽的困惑的复杂情绪。
陈默静静地看着烟头在黑暗中明灭的红光,感受着劣质烟草灼烧肺腑的刺痛。手腕上被周明海抓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冰冷的粘腻感和隐隐的疼痛。这疼痛提醒着他,这个在76号与自己缠斗多时、恨不得置自己于死地的仇敌,此刻正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向他敞开了血淋淋的伤口,并强行将一种名为“兄弟”的沉重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友谊”来得猝不及防,根基脆弱得如同蛛网,浸透了酒精、血泪和无法言说的屈辱。它像一把双刃剑,既可能成为暂时的护身符,也可能在某个时刻,成为勒死自己的绞索。
烟抽完了。周明海己经醉得坐不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滑。陈默站起身,架起他沉重的身体。周明海像找到了依靠,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兄……兄弟……走……回家……”
陈默架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出酒馆。腊月深夜的寒风如同冰刀,瞬间刺透单薄的衣衫。弄堂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主街霓虹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坑洼的路面和斑驳的墙壁。周明海沉重的身体像一袋湿透的泥沙,几乎要将陈默压垮。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扭曲、拉长,如同两个在黑暗中相互搀扶、又相互拖累的幽灵。
陈默吃力地支撑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扑打在脸上。他侧过头,看着周明海那颗靠在自己肩膀上、因醉酒和痛苦而毫无防备的脑袋,那张平日里凶悍的脸此刻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脆弱而扭曲。
一丝冰冷的嘲讽,无声地掠过陈默的心头。
兄弟?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76号?
在这血雨腥风的上海滩?
他架着周明海,继续在黑暗的弄堂里,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只有周明海沉重的呼吸和含糊的呓语,伴随着寒风,在这死寂的夜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