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龟甲裂纹
寒露的晨雾裹着柴油味渗入七里峤祠堂，陈秀兰的白大褂下摆扫过青砖地面，惊起一群在供桌下取暖的麻雀。她仰头望着房梁上垂落的蛛网，那些银丝在晨光中颤抖如老式发报机的天线。
供桌上那枚光绪年间传下来的龟甲突然发出细微的爆响。
周卫东握着游标卡尺的手顿了顿，铸铁卡尺尖端残留的机油滴在苏联钻井图纸上，晕开一团墨色的涟漪。祠堂门外传来铁蛋追着拖拉机跑的嬉闹声，胶鞋踩碎满地白霜的脆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卫东你看！"陈秀兰的听诊器还挂在脖子上，不锈钢探头垂在胸前晃悠。她指尖抚过龟甲表面蛛网状的裂纹，医用橡胶手套沾满祠堂香炉灰，"这些裂痕的走向......"
周卫东的卡尺己经抵在龟甲边缘。刻度线在晨光里折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恰与图纸上标注的经纬网格重叠。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深圳湾见过的走私船桅杆，那些折断的桅杆在暮色中裂开的纹路竟与此刻龟甲上的裂纹如出一辙。
祠堂后窗突然传来铁蛋的尖叫。
陈秀兰转身时撞翻了香案上的铜烛台，凝固的蜡油在地面摔成北斗七星的形状。三岁的铁蛋正趴在窗台上，沾着机油的小手攥着半截夜光粉笔——那是上个月温州客商藏在咸鱼肚里带来的稀罕物。
"娘！龙！"铁蛋的虎头鞋在窗棂上蹭出两道黑痕。他手中的粉笔在龟甲表面游走，荧光绿的轨迹沿着裂纹蔓延，在光绪三十三年修订的《堪舆志》封皮投下诡谲的光斑。
周卫东的瞳孔猛地收缩。图纸上的钻井坐标正在龟甲裂纹间若隐若现，那些用红蓝铅笔标注的含水层分布，竟与县志记载的暗河脉络完美契合。陈秀兰的听诊器不知何时贴上了龟甲表面，金属探头在裂纹交汇处捕捉到细微的震动。
"是地下水的脉动。"她摘下听诊器，医用橡胶管在桌面盘成螺旋，"每秒三次震颤，和昨天在矿洞测到的频率......"
话音未落，祠堂大门被重重撞开。孙援朝的翻毛皮鞋踏碎了门槛上的冰凌，公文包上的铜扣反射着冷光。他身后跟着两个戴红袖章的青年，其中一人手里端着老式电影放映机用的碳弧灯。
"周卫东同志，有人反映你们在这里搞封建迷信活动。"孙援朝的手指划过供桌上的香灰，在龟甲裂纹间蘸出一道污痕，"用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对抗科学钻井？"
铁蛋突然从窗台跳下来，夜光粉笔在孙援朝的皮鞋上划出歪扭的曲线。陈秀兰一把抱起孩子，白大褂口袋里滑出半截体温计，水银柱在玻璃管里疯狂跳动。
"孙副主任，我们在做地质应力分析。"周卫东展开那张被机油浸透的图纸，柴油味的墨迹在晨光中蒸腾，"光绪年间的暗河记载，和苏联专家留下的水文数据......"
孙援朝冷笑一声，碳弧灯突然亮起刺目的白光。光柱扫过《堪舆志》泛黄的纸页，那些被夜光粉笔标记的暗河走向在强光下竟开始扭曲变形。陈秀兰迅速用身体挡住光线，听诊器的不锈钢探头在灯下折射出棱镜般的光斑。
"七里峤不需要这些故纸堆！"孙援朝抓起龟甲，裂纹在暴力晃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省里派来的钻井队明天就到，你们这些土法......"
铁蛋突然挣脱母亲的怀抱，沾着荧光粉笔的小手拍在龟甲背面。陈旧的甲骨应声裂成两半，夹层中飘落一张德文标注的硫酸纸地图，精准覆盖在苏联钻井图纸的空白处。
祠堂陷入死寂。
周卫东捡起地图的手指微微发抖。那些用普鲁士蓝墨水绘制的等高线，分明标注着七里峤方圆百里内的承压含水层。陈秀兰的听诊器贴在地图边缘，医用橡胶管随着地下水的脉动轻轻起伏。
"1936年德国勘探队留下的？"她抬头望向梁柱间的蛛网，忽然想起战地医院里那些德制手术器械的寒光。
孙援朝的脸色比供桌上的香灰还要难看。他身后的青年正要抢夺地图，铁蛋突然把夜光粉笔塞进嘴里，荧绿色的口水喷溅在碳弧灯玻璃罩上。强光瞬间变成诡异的幽绿色，将德文地图上的暗河脉络投射在祠堂西墙——那里挂着1958年大炼钢铁时的光荣榜。
"拦住他们！"孙援朝的咆哮惊飞了梁上的燕子。陈秀兰己经撕下光荣榜上的红纸，德文地图的投影在纸背显现出水印般的纹路。周卫东抓起铁蛋的粉笔，在红纸上飞速勾勒暗河坐标。
祠堂后窗传来赵满囤的铜哨声。
当红袖章们撞翻供桌时，王寡妇的蓝头巾恰好飘进祠堂。她怀里抱着准备浆洗的劳模奖状，浸湿的纸张"无意间"贴住了德文地图。周卫东趁机将红纸卷进体温计的金属套筒，塞进铁蛋的虎头鞋夹层。
"封建糟粕！"孙援朝夺过残缺的龟甲摔在地上，飞溅的碎片划破陈秀兰的白大褂。铁蛋突然放声大哭，沾着荧光粉笔的手指向祠堂角落——那里堆着准备送农机站的改良耧车零件，在幽绿的光线下如沉默的巨兽。
三天后，七里峤水库旁。
陈秀兰用手术刀挑开铁蛋的虎头鞋，浸过紫药水的红纸在月光下舒展。周卫东将夜光粉笔的碎末撒入量杯，柴油与荧光剂的混合物在试管里泛起涟漪。三十里外的省钻井队正在架设井架，探照灯光柱如利剑刺破夜空。
"明天去矿洞。"周卫东的手指划过红纸上的等高线，柴油味的风掀起陈秀兰鬓角的碎发，"老秦头说民国时期的钨矿巷道，正好穿过这条暗河。"
铁蛋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沾着荧光粉笔的小手攥着半截体温计。月光下，那些被红袖章踩碎的龟甲碎片正在草丛中泛着幽幽磷光，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