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晨雾漫过村口老槐树,周卫东蹲在打谷场边清点零件,手指被德制轴承的寒气激得发红。铁蛋追着滚落的螺母满场疯跑,三岁孩童的虎头鞋在夯土地面踩出歪扭的脚印,鞋尖沾着的泥浆里混着几粒金黄的麦种。
赵满囤的铜哨声撕破晨雾时,七里峤方向的土路上腾起烟尘。五辆骡车吱呀着碾过晒场边的排水沟,车辕上插着的三角旗沾满泥点,隐约可见"红旗公社"的褪色字样。领头的老汉跳下车,羊皮袄里抖落出半张《人民日报》,泛黄的版面上圈着周卫东的报道。
"俺们村三百亩旱地,全指着周技术员救命!"老汉的胶东口音震得铁蛋捂耳朵。陈秀兰的药箱被挤翻在地,体温计滚到骡蹄下碎成晶亮的星点。铁蛋突然指着骡子鞍具喊"车车",众人望去,皮鞍侧面用烙铁烫着差速器简图。
孙援朝的吉普车横在仓库门口时,二十八个村的代表正围看液压装置演示。铁蛋蹲在柴油机后玩油泥,小手无意识地将螺母排成北斗七星。孙援朝的钢笔尖刚挑起防护罩,孩子突然尿湿了裤裆,温热的液体正浇在暗藏的军工零件上。
"合作要按政策来!"孙援朝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人群。陈秀兰抱起铁蛋换尿布,药箱夹层里的联名书正巧露出半截。红旗公社的王会计突然咳嗽,痰盂里浮着带血丝的浓痰——那是连夜赶路染的风寒,却让孙援朝误以为是什么信号,后退了半步。
试耕演示时,铁蛋攥着根麦秸插进排种口。三岁孩童的胡闹竟让液压阀卡在最优档位,播种深度分毫不差。赵满囤的铜哨掉进墒沟,劳模背心被冷汗浸透:"狗日的...这崽子比鲁班尺还准!"
"要俺说,得立个合作社。"七里峤石匠用錾子在地上刻出分配方案。铁蛋凑过来拍打刻痕,掌心沾着的麦种正好填满"技术股"的空档。周卫东望着儿子鼻尖上的泥点,忽然想起唐工信里提到的"群众智慧"。
油灯在祠堂供桌上摇曳,二十八个村的印鉴铺满祖宗牌位。铁蛋蜷在香案下酣睡,口水浸湿了光绪年的族谱。周福生突然劈开樟木箱,取出同治年间联村抗租的血契——虫蛀的纸页上,各村画押的位置竟与现在合作方案吻合。
"技术换粮种,专利归集体。"李瘸子用假肢敲击青砖地面,三长两短的暗号引来老秦头的骡车。车板下暗格里的德制密封圈泛着幽光,这是用三车皮麦种从黑市换的。铁蛋在梦中嘟囔"黑车车吃糖",小手攥着的麦芽糖正粘着张军工配货单。
签约当日的晨光里,三百架耧车列阵待发。孙援朝举起相机时,红旗公社的骡群突然惊了。铁蛋被撞进草垛,扒拉出的稻草里缠着截雷管导线。赵满囤的铜哨吹出冲锋号调子,二十八个后生用钉耙筑起人墙。
"接着签!"周卫东蘸着朱砂按下手印。陈秀兰的药箱摊在供桌上,紫药水瓶压着孙援朝安插的举报信。当七里峤方向的火车拉响汽笛时,铁蛋坐在父亲肩头,将沾着机油的契约书抛向晨雾——那纸页在1979年的秋风里舒展,犹如一面招展的改革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