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惊蛰的子夜,七里峤上空滚过今年第一声春雷。闪电劈开棉油厂仓库的封条时,十二台东方红54型拖拉机正被暴雨冲刷。陈秀兰举着马灯照向履带,灯光在锈迹斑斑的链轨上折射出蛛网状光斑——这是县农机站淘汰的"铁疙瘩",说是支援春耕,倒像是甩来一堆烫手山芋。
周卫东的扳手卡死在发动机罩螺栓上,他俯身细看,发现螺纹槽里塞着青灰色的金属屑:"这不是自然锈蚀。"铁蛋举着夜光粉笔凑过来,笔尖刚触到油泥就泛起荧光绿——两年前棉油厂防伪技术,竟在拖拉机零件上重现。
陈秀兰的手术镊子探进缸盖缝隙,镊尖夹出团胶状物。显微镜下,油泥里嵌着0.3毫米见方的钢珠,表面激光蚀刻的编码让周卫东脊背发凉——这是洛阳第一拖拉机厂1974年启用的防伪标记。铁蛋忽然指着变速箱嚎哭,鼻涕泡炸裂在锈蚀的铭牌上,竟将几块碎片黏成"洛"字上半边。
老秦头举着民国罗盘绕拖拉机转圈,磁针在第三台机头剧烈颤动。赵满囤抡起铁锤砸开传动箱,涌出的不是齿轮油,而是散发着柴油味的黑土——河南特有的黄泛区淤土,裹着半截1972年版的《红旗》杂志残页。
暴雨冲刷着拖拉机红漆,褪色处显出新旧两层编号。陈秀兰用棉油厂蒸馏器提炼松节油,棉签蘸着擦洗发动机缸体:"CA10B型,长春一汽六五年产的货车发动机,怎么装在七一年的拖拉机上?"
铁蛋把鼻涕抹在雨衣上,蹲在履带印里玩泥巴。突然举起块带螺纹的土块:"爹!地里长螺丝!"周卫东夺过土块浑身剧震——这是洛阳厂特制的防松螺母,本该在1979年才研发成功。
子夜时分,仓库顶棚传来瓦片碎裂声。陈秀兰握紧手术剪隐入暗处,只见孙援朝的堂弟孙卫红正在拓印发动机号。周卫东故意踢翻油桶,惊醒睡在棉籽堆里的铁蛋。孩子本能地抛出夜光粉笔,绿莹莹的轨迹照亮孙卫红怀里泛黄的《车辆调拨单》——签发日期竟是1968年。
"这不是报废,是销赃!"陈秀兰用镊子夹住单据一角,"看纸张折痕,至少被折叠藏匿十年以上。"铁蛋的鼻涕滴在公章印泥上,童子尿酸性成分竟让褪色的"洛阳革委会"字样重新显影。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周卫东在车架隐蔽处发现焊接痕迹。陈秀兰调配醋酸溶液清洗焊缝,锈皮下露出"04-1971"的钢印。铁蛋用鼻涕粘合的铭牌碎片突然脱落,背面胶泥里嵌着半张1975年的火车货票——始发站赫然印着"洛阳东",到站却是中苏边境的满洲里。
第一缕阳光照进仓库时,十二台拖拉机在晨雾中显露出真容:发动机是长春货车的,变速箱带着苏联改装痕迹,履带印着蒙古草原特有的狼毒草籽。王寡妇送来早饭的竹篮里,新烙的饼正渗出棉油厂特产的清香。
"这是批改装的军援物资。"周卫东在车架内侧刮出红漆残迹,"七十年代初秘密支援北越,后来国际形势变化..."他的话被铁蛋的惊呼打断,孩子尿急对着轮胎撒尿,锈穿的辐板露出内层钢板——用俄文刻着"1973.4 河内"。
陈秀兰忽然掀开发动机罩:"看火花塞积碳!这些机器近五年还在使用。"她指缝夹着片淡蓝色塑料,"聚西氟乙烯密封圈,去年才在广交会上出现。"铁蛋把鼻涕抹在缸体上,夜光粉突然在两道刮痕间亮起箭头,指向油箱底部暗格。
当县公安局长带人冲进仓库时,周卫东正用棉油厂离心机分离油箱沉淀物。陈秀兰的显微镜载玻片上,柴油残留物里混着越南红土的硅藻化石。铁蛋坐在局长皮靴上玩螺丝,突然举起从暗格里掏出的铁盒——里面是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烈士的染血家书,收件地址竟被篡改为七里峤代工厂。
暴雨在正午时分戛然而止。十二台拖拉机在阳光下蒸腾着水汽,发动机序列号在醋酸冲洗下渐渐显形:前六位是洛阳厂编号,后六位却是南宁军区的装备代码。铁蛋用鼻涕和棉油调成粘合剂,将碎裂的铭牌永久固定在车头——那"1971·洛阳"的字样下,隐隐透着"1979·友谊关"的淡红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