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听清楚了!”
多吉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嘶哑变形,他猛地抬起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指向周围黑压压的、沉默的村民,“今天,河坡村的老少爷们都在!我多吉,当着祖宗和神佛的面,把话撂在这雪地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毕生的力气,才能吐出那如同诅咒般的字句:
“你——扎西更登!若是铁了心,非要跟这个带着‘晦气尾巴’的外地寡妇绑在一起,行!那就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多吉家的儿子!我与你——恩断义绝!从今往后,你就是冻死在这雪窝里,饿死在荒野上,也休想再踏入我家门槛一步!那煅炉的火,再旺也暖不了你这背祖忘宗的身子骨!多吉家的族谱上,再不会有你扎西更登的名字!”
这决绝的宣告,如同雪山崩塌的巨响,震得整个沙棘林死一般寂静。
“阿爸拉——?!” 扎西更登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那张因激动而扭曲、布满沟壑的脸。
这还是那个在他幼时发烧时,整夜抱着他、用粗糙大手笨拙地为他擦汗的温和父亲吗?
还是那个在他第一次成功打出一把藏刀时,眼中闪烁着泪光、拍着他肩膀说“好小子”的骄傲父亲吗?
那熟悉的面容此刻竟如此陌生!那从父亲嘴里喷薄而出的,不是话语,是淬了毒的冰棱,是烧红的烙铁,要将他从血脉相连的根上硬生生剜掉!
“你若是还想叫我一声‘阿爸拉’……” 多吉的声音陡然弱了下去,带着一种濒死般的颤抖和最后一丝微弱的、近乎哀求的期望。
他浑身抖得如同狂风中一片即将离枝的枯叶,混浊的老眼里,积蓄己久的泪水再也无法被那点可怜的族长威严束缚。
泪水如同决堤的冰川融水,挣脱了眼眶的堤坝,汹涌地顺着他脸上那一道道刻满岁月风霜和此刻巨大痛苦的沟壑,放肆地奔流而下,在他粗糙的羊皮袄前襟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那就收回你那疯魔的念头!把那些不该沾的晦气甩开!回到阿爸拉身边来!现在!立刻!回到你该站的位置上!”
这最后的呼喊,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家族未来幻影的绝望挽留。
“阿爸拉……” 扎西更登的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音节。
他看看寒风中那瑟瑟发抖、泪流满面、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的父亲——那佝偻的身影,像一株即将被暴风雪彻底压垮的枯树。
再看看身旁,那紧紧搂着宋玉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茫然和恐惧的赵晓珍——这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母子,像两片在冰河里沉浮的枯叶。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揉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边是生养之恩、家族之重、如山父命;一边是两条活生生、即将在眼前熄灭的生命之火!
这抉择,哪一条路不是通往肝肠寸断、万念俱灰的绝境?!
“扎西!” 多吉看着儿子那痛苦挣扎、沉默如山的身影,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也即将熄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着扎西的方向,微微抬起了那只枯瘦的、布满老茧和金属烫痕的手臂。
这个动作,对他这样一辈子将威严刻在骨子里、羞于在人前流露舐犊之情的老人来说,简首是突破了某种根深蒂固的、比钢铁还硬的桎梏!
那抬起的、微微颤抖的手臂,像一根在绝望中伸出的、脆弱的橄榄枝,无声地呼唤着迷途的孩子。
而他脸上那汹涌的泪水,更是彻底背叛了他竭力维持的族长面具,如同溃败的士兵,毫无尊严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奔逃、流淌。
扎西更登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雪地上。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那泪流满面的、写满哀求和绝望的脸。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怀里的宋大强放回冰冷的雪地。小家伙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复杂、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这座沉默的“铁塔”,对着寒风中年迈的父亲,在厚厚的积雪中,缓缓地、沉重地跪了下去。
没有言语,没有辩解。
只有咚!咚!咚!
三声沉闷、清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撞击冻土的磕头声!
每一次额头与坚硬冰冷的雪地接触,都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如同沉重的鼓槌,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那声音,是诀别的哀鸣?是最后的敬礼?还是无声的控诉?
雪地上,很快留下了三个带着体温融化的浅浅凹痕,以及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的印记——那是他额角在撞击中迸裂渗出的血!
三声响头磕罢,扎西更登沉默地站起身。
他额头上沾着雪粒和淡淡的血痕,脸色却平静得如同风暴过后的冰湖。
他重新抱起懵懂的宋大强,那动作依旧沉稳有力。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无声地示意惊魂未定的赵晓珍跟上自己。
他转过身,抱着孩子,迈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那寒风更加凛冽、前路更加未知的山坡上走去。
风雪卷起他脱给赵晓珍后略显单薄的衣袍,勾勒出他挺拔却孤独的背影。那背影,在漫天皆白的死寂荒原上,如同一柄离鞘的、决绝的藏刀,沉默地刺向命运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