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和尘土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痒。
械斗后的空地上,一片狼藉。
几个家丁的尸体倒在血泊里,姿势扭曲。
幸存的灾民们围着那几袋抢下来的粮食,像是围着一堆篝火。
一些人脸上挂着狂喜后的潮红,手舞足蹈地议论着。
另一些人则蹲在地上,抱着头,身体还在因为后怕而发抖。
铁牛的胳膊上缠着布条,血迹己经浸透出来,但他毫不在意,眼睛放光地盯着那几袋粮食。
“够咱们吃好几天了!”
“张福那狗东西,活该!”
议论声嘈杂,夹杂着伤者的呻吟和妇人的低泣,没人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李峥靠着一棵枯树,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扯动一把钝刀。
他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看着那些或兴奋或恐惧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用尽力气喊了出来。
“都安静!”
声音嘶哑,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喧闹。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望向他。
“还没完。”李峥扶着树干,勉强站首身体,“事情才刚刚开始。”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里正跑了……他肯定会去找张扒皮。”
说话的是村里最年长的王老汉,他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张扒皮……他会带人来的。”
“他会屠了咱们村子!”
“跑吧!我们快跑吧!”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刚刚燃起的勇气被这个名字瞬间浇灭。
“跑?”李峥冷冷地问,“往哪儿跑?”
他目光扫过众人,“天下大旱,遍地饥荒,你能跑到哪里去?路上没有吃的,不出三天就得饿死。”
“那怎么办?等死吗?”有人绝望地喊道。
“不想死,就听我的。”李峥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看向那些还算健壮的男人,铁牛正在其中。
“铁牛,你带几个人,去把那几个家丁身上的衣服、腰刀,所有东西都扒下来。”
铁牛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好!”
李峥又转向几个妇女。
“王大婶,你带着她们,把咱们受伤的人都挪到一起,撕些干净的布条,先包扎伤口。”
“粮食……粮食怎么办?”一个汉子忍不住问,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粮袋。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李峥的目光落在那几袋粮食上,然后移开,看向那个提问的汉子。
“先救人,再埋尸,最后才分粮。”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谁要是不服,可以现在站出来。”
没人说话。
李峥清晰、果断的命令,像一根主心骨,插进了这群慌乱的人心中。
他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开始不自觉地听从他的指挥。
铁牛带着几个年轻人,快步走向那几具尸体,毫不犹豫地开始剥他们的衣服和武器。
女人们也行动起来,搀扶着伤员,寻找着相对干净的布料。
整个场面,从混乱不堪,开始变得有了一丝秩序。
李峥看着这一切,心里没有半分轻松。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最难的,是如何将这群刚刚被唤醒求生欲的乌合之众,变成一支能打的队伍。
很快,铁牛他们就回来了。
三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几件还算结实的短褂,被堆在李峥面前。
“峥哥,就这些了。”铁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李峥点点头,目光落在其中一把腰刀上。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
刀很沉,冰冷的触感从手心传来。
他试着挥了一下,立刻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峥哥,你歇着,我们来!”铁牛连忙上前扶住他。
李峥摆摆手,将刀递给铁牛。
“你用这个。”
他又指着另外两把刀,“你们两个,一人一把。”
被点到的两个汉子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接过腰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其他人,把所有能当武器的东西都找出来。”李峥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平稳,“石头、木棍、锄头、粪叉,有多少要多少!”
“尸体呢?”王老汉走过来,小声问。
“拖到村子后面,挖个坑埋了。”李峥看了一眼那些被剥光的尸体,“天热,别招来瘟疫。”
众人再次行动起来。
夕阳西下,血色的余晖洒在干裂的土地上。
伤员被安置妥当,尸体也被拖走,空地上只剩下那几袋粮食,和围坐在一旁的几十个灾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峥和那些粮食上。
忙碌暂时压下的饥饿感,此刻又翻涌上来。
“峥哥,分粮食吧。”铁牛瓮声瓮气地说。
李峥点点头,走到粮袋前。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环视众人,缓缓开口。
“我知道大家都饿了。”
“这些粮食,是我们拿命换来的。”
“但怎么分,得有个章程。”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还能有啥章程?按人头分呗。”
“按人头分,不公道。”李峥首接否定。
那男人脸色一变,“咋不公道了?”
“我问你。”李峥看着他,“刚才打架,你冲上去了吗?”
男人语塞,脸涨得通红。
李峥又看向铁牛和另外几个身上带伤的汉子。
“他们受了伤,流了血,跟你分一样的,这公道吗?”
他再指向那些妇女和孩子。
“他们没力气打架,可一样要饿肚子,多分还是少分?”
最后,他看向那些躺在地上的重伤员。
“他们现在连饭都吃不了,只能喝点米汤,他们的那份又该怎么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大家这才意识到,分粮食这件事,远比想象的复杂。
“那……那你说咋办?”有人问道。
“所有粮食,归公。”李峥的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清晰。
“什么?”
“归公?”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李峥没有理会,继续说道:“由王大婶统一掌管,每天做两次饭,所有人一起吃。”
他看向王大婶,后者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
“我保证,一粒米都不会私藏。”
“分量怎么算?”铁牛追问。
“按需分配。”李峥给出了答案,“能上阵杀敌的,管饱。老人孩子,保证不饿肚子。受伤的,每天多加一碗米汤。”
这个方案一出,大部分人都露出了信服的神色。
尤其是那些家里有老有小的,更是松了一口气。
“我没意见。”铁牛第一个表态,“峥哥说得对。”
“我也没意见。”
“就这么办!”
附和声此起彼伏。
李峥知道,人心暂时稳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了最关键的一条。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活命粮,谁要是敢偷藏私拿,别怪我李峥不讲情面。”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到时候,别说我用张家的家法,咱们就用咱们自己的法子。”
“谁偷粮食,就是想让大伙儿都死。”
“对待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
他拿起铁牛放在地上的那把腰刀,狠狠插进面前的泥土里。
“杀!”
一个字,带着冰冷的杀气,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刚才还存在的最后一丝侥幸和贪念,彻底消失了。
看着众人敬畏的眼神,李峥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小小的团体,有了最原始的规则。
而他,就是规则的制定者和守护者。
夜色渐深,稀薄的米粥在锅里翻滚着,散发出久违的香气。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
人们捧着粗陶碗,喝得小心翼翼,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恐惧,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
李峥没有吃。
他只喝了半碗米汤,然后就独自一人,走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他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原野,那里是张家坞堡的方向。
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让他胸口的痛楚更加清晰。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是铁牛。
“峥哥,你怎么不吃?”
“吃不下。”李峥没有回头。
铁牛在他身边坐下,把一碗稠粥递过来,“多少吃点,你身子弱。”
李峥接过碗,却没有动。
“铁牛,你怕吗?”
铁牛沉默了一会儿,老实地点头,“怕。张扒皮心黑手狠,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我们有多少人能打?”李峥问。
“算上我,也就十来个。还都是些没摸过刀的庄稼汉。”铁牛的声音有些沉重,“而且,我们连像样的家伙都没有。”
李峥看着远处那个模糊的轮廓。
张家坞堡,墙高院深,里面养着几十号甚至上百号家丁部曲,个个都装备精良。
凭他们这十几号人,拿着几把破刀和粪叉,去对抗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坞堡?
无异于以卵击石。
“跑是死路一条,守也是死路一条。”铁牛的声音里透着迷茫,“峥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李峥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夜。
碗里的粥,己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