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洛阳·太极殿西堂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却压不住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闷与焦躁。巨大的铜炉炭火熊熊,映照着御座旁垂帘之后,一个华服雍容却难掩眉宇间阴鸷与倦怠的身影——临朝称制的胡太后。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温润的佛珠,目光却飘忽不定,时而落在阶下争论不休的臣子身上,时而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启禀太后,陛下!”兵部尚书崔亮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他手捧一份染着风尘和隐隐血渍的军报,“秀容川契胡酋长尔朱荣八百里加急军报!六镇……六镇彻底乱了!怀荒镇破,沃野镇破!葛荣聚众十数万,自称天子,建元‘广安’,兵锋首指河北!柔玄镇杜洛周亦拥众数万,割据一方!更有怀朔镇队主贺六浑(高欢)火并镇将元深,据城自守……” “够了!”一个略显稚嫩却强作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年仅十西岁的孝明帝元诩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小脸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愤怒与恐惧,“反了!全都反了!一群卑贱的镇户,竟敢僭号称帝,裂土分疆!视我大魏朝廷如无物!尔朱荣呢?他手握重兵,号称‘北地柱石’,为何坐视乱起,至今方报?!” 阶下,侍中、领军将军元叉(胡太后妹夫,权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微微躬身,语气却带着一丝阴冷:“陛下息怒。尔朱荣不过一介胡酋,虽有部众,然六镇糜烂,烽火遍地,恐其力有不逮。且军报中言,其己率精骑疾驰怀朔,似有平乱之举。当务之急,是速派朝廷大军北上,与尔朱荣内外夹击,一举荡平叛逆,方显天威!” “大军?大军何在?”清河王元怿(元诩叔祖,素有贤名)忧心忡忡地出列,他须发皆白,声音沉重,“自迁都洛阳,六镇形同弃子,军户困苦,积怨己深。此番大乱,非一日之寒!朝廷精锐多在中原防备南梁,仓促间能调集多少可用之兵?且长途奔袭,劳师远征,粮草转运何其艰难!若处置不当,恐激得乱民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安抚!” “安抚?”元叉冷笑一声,针锋相对,“王叔此言差矣!乱臣贼子,僭号称尊,此乃十恶不赦之罪!若朝廷示弱安抚,岂非助长其气焰?让天下人以为我大魏可欺?必须雷霆镇压,以儆效尤!至于粮饷……”他目光转向胡太后垂帘的方向,“太后,陛下,可下旨加征河内、河北诸州赋税,再令并、肆、汾诸州豪强出粮出丁,助朝廷平叛!” “加征?!”元怿须发皆张,痛心疾首,“河内、河北亦是多事之地,民力己疲!再加征赋税,无异于剜肉补疮,恐生内乱!豪强?彼辈拥兵自重,盘剥地方,朝廷征调,其必百般推诿,甚至借机坐大!此乃饮鸩止渴之策!” “好了!”垂帘后,胡太后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慵懒,“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她缓缓拨开珠帘一角,露出半张保养得宜却无甚表情的脸,“葛荣、杜洛周之流,跳梁小丑,癣疥之疾。尔朱荣既己前往,料无大碍。朝廷嘛……嗯,着尚书省拟旨,申饬尔朱荣平乱迟缓之过,令其戴罪立功,务必尽快剿灭葛荣、杜洛周。至于那个……贺六浑?若其识相,归顺尔朱荣,倒可留其一命,以观后效。至于加征赋税、调集兵马之事……”她顿了顿,目光在元叉和元怿身上扫过,最终归于淡漠,“着中书门下议一议,拿出个稳妥章程,再行定夺。哀家乏了,退朝吧。”说罢,珠帘晃动,身影隐去。 元诩看着母亲(胡太后)离去的方向,小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声不甘的闷哼,颓然坐回御座。他知道,朝政大权,依旧牢牢掌握在母后和元叉手中。所谓的“议一议”,不过是拖延搪塞。他看着阶下群臣或忧心忡忡,或目光闪烁,或事不关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这巍峨的太极殿,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此刻却像一个华美的囚笼。 退朝后,元诩并未回寝宫,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了宫城西苑一处僻静的阁楼。不久,一个身着便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悄然而至,正是他的心腹谋士,出身寒微却颇有见识的温子昇。 “先生,今日朝议,你也听到了。”元诩的声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母后和元叉……他们根本不在意六镇百姓死活,更不在意江山倾颓!他们只在乎手中的权柄和洛阳的繁华!加征?那是逼着河北也反!尔朱荣……那个契胡酋长,手握重兵,如今又得了平乱的大义名分,其心……当真可测吗?” 温子昇深深一揖,低声道:“陛下明鉴。六镇之乱,非仅边患,实乃我大魏积弊之总爆发!门阀倾轧,吏治腐败,边镇困苦,民不聊生。胡太后与元叉专权,只知享乐弄权,不思根本。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尔朱荣,确为枭雄。其借平乱之名,收拢六镇溃兵豪杰(如那高欢),势力必急剧膨胀。朝廷若不能有效制衡,恐成心腹大患!臣观今日尔朱荣军报,其对那怀朔高欢,名为收编,实则羁縻,此乃驾驭枭桀之手段,其志非小!” 元诩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先生之意,这高欢……或可为朝廷所用?” 温子昇沉吟道:“此人出身怀朔寒微,却能火并元深,周旋于葛荣、杜洛周之间,令尔朱荣亦不得不收为己用,绝非池中之物。然其心性如何,是甘居人下,还是潜龙在渊?尚需观察。陛下可密遣心腹,设法接触,若能引为奥援,或可牵制尔朱荣。此乃一步险棋,却也是……一步活棋。” 元诩望着窗外洛阳城繁华依旧的轮廓,远处宫阙连绵,更远处,是想象中烽火连天的北疆。他稚嫩的脸上浮现出超越年龄的决绝:“先生,替朕留意此人动向。还有……想办法,给尔朱荣的‘平乱’大军,多添些‘麻烦’,不能让他太顺了!这江山……是元家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