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后,村里老人说必须守灵三夜。
我不信邪,前两夜都溜回家睡觉。
第三夜回灵堂时,棺材盖敞开着。
月光下,爷爷穿着寿衣首挺挺坐在棺材里。
他衣服下摆有东西在蠕动。
我想跑,却见爷爷突然扭头,麻布下根本不是他的脸。
冰凉的手掐住我脖子时,我听见耳边低语:“抓到替身了。”
第二天村民发现我躺在棺材里。
爷爷的尸体静静躺在旁边,脸上盖着那块我亲手扯下的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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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李家坳这个小山村的上空。村东头那间低矮的泥瓦房,此刻成了这浓墨里唯一一块漂浮着的、微弱的光斑。一盏孤零零的豆油灯,灯芯捻得极细,在堂屋中央的破旧木桌上,颤巍巍地吐着一点昏黄。那点光,仅够勉强勾勒出屋角堆放的农具模糊的轮廓,还有屋子正中,那口黑沉沉、散发着新木头苦涩气味的薄皮棺材。
棺材前头,一个粗瓷碗里,三根线香早己燃尽,只剩下三截惨白的灰,固执地挺立着,像三根细小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线香残留的呛人烟气,混合着木头味、泥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寂静与冰冷。
我,李大山,是这屋里唯一的活人。也是那躺在棺材里、三天前咽了气的李老栓——我爷爷——唯一的亲孙子。按村里白发苍苍的七叔公颤巍巍的叮嘱,还有那些挤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老婆子们压低的絮叨,我得在这儿,守着这口棺材,守着里头那具己经僵硬的躯壳,足足三个晚上。说什么“守灵三夜,魂归九泉”,说什么“油灯不灭,阴路好走”,尤其是什么“麻布盖脸,莫掀莫看”……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听了耳朵起茧子的老规矩。
我蹲在门槛边的小板凳上,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土墙,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震得腮帮子生疼。眼皮子沉得像坠了铅块,打架打得厉害。灵堂?规矩?嗤!我李大山在县城工地搬了几年砖,看的是钢筋水泥,听的是机器轰鸣,谁还信这个?爷爷活着的时候脾气就倔得像头驴,死了还能翻天不成?
第一夜,我硬熬到后半夜,鸡还没叫头遍,实在扛不住那蚀骨的困倦和屋里阴森森的寒气,瞅着那豆油灯的火苗还算稳当,麻溜儿地就溜回几十步外自己那间更暖和的小土屋,一头栽进炕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夜?哈,我胆子更肥了。刚给那油灯添了点油,估摸着不到二更天,外头野狗才吠了两声,我就悄悄带上门,溜之大吉。躺在自家暖和的炕上时,心里甚至还带着点嘲弄:守夜?守个屁!那棺材板钉得死死的,难道里面的“人”还能掀了盖儿爬出来跟我唠嗑不成?村里人就是爱自己吓自己。
现在是第三夜,子时刚过不久。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死寂得可怕。我靠着土墙,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耷拉。那豆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极其微弱,绿莹莹的,只有黄豆粒那么大一点,奄奄一息地浮在灯油上,仿佛随时都会“噗”地一声彻底熄灭。灯影在墙上和棺材上拖出巨大、扭曲、摇摆不定的黑影,像无数只蠢蠢欲动的鬼手,在无声地抓挠着。
眼皮重得实在抬不起来,意识也像水一样从指缝里流走。算了,最后一晚了,再溜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爷爷还能真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不成?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困意瞬间占据了上风。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散和一种近乎轻蔑的疲惫。临走前,目光扫过棺材头。那块盖在爷爷脸上的粗麻布,大概是我之前不小心碰歪了,皱巴巴地堆在脖子旁边,看着有些碍事。
我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人都死了,还盖什么盖?装神弄鬼!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粗鲁,一把就将那块冰凉的麻布扯了下来,随手往棺材里一扔。昏黄的灯光下,爷爷的脸露了出来,僵硬、灰白、毫无生气,嘴巴微张着,黑洞洞的。我没敢细看,心头掠过一丝极快的不适,赶紧别开了脸。
“得了,您老躺着吧,”我嘀咕了一句,声音干涩地卡在喉咙里,“孙子我……明儿一早再来送您上山。” 说完,像逃离什么似的,我几乎是踉跄着跨过门槛,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昏黄与死寂关在了身后。
村道上没有一丝灯火,月光被厚厚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浓黑泼墨般覆盖着一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两旁的房屋像蹲伏着的巨大怪兽,投下沉默而压迫的阴影。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身后那间灵堂的方向,黑暗似乎更加粘稠沉重,无声地弥漫过来,紧紧贴着我的后背。
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冰冷的炕席硌得人骨头疼。我胡乱扯过一床薄被裹在身上,闭上眼。可白天在工地上耗尽的力气仿佛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疲惫在西肢百骸里流窜。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爷爷生前瞪着眼睛骂我的样子,一会儿是那口黑洞洞的棺材,一会儿又是七叔公那张布满皱纹、严肃得吓人的脸,和他那句“守不满三夜,要遭报应”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翻来覆去,被窝里怎么也捂不出一丝热气,反倒觉得那股从灵堂带回来的阴冷,像小蛇一样钻进了骨头缝里。心口憋得慌,像压了块石头。不行!最后一晚了……万一真出点岔子,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我烦躁地掀开被子坐起来,黑暗中喘了几口粗气。不就是熬个后半夜吗?咬咬牙就过去了!
我重新套上那件带着灵堂里线香和木头混合气味的破棉袄,深吸一口气,拉开屋门,再次一头扎进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冷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瞬间让人清醒了几分,但那股莫名的、沉甸甸的心悸感,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缠越紧。
离爷爷那间老屋还有十来步远时,我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那扇我亲手带上的破木门,此刻竟赫然洞开着!像一张沉默而贪婪的巨口,吞噬着门外稀薄的黑暗,也毫不留情地将屋子里的景象暴露出来。
堂屋里,那盏豆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彻底熄灭了,没有一丝光亮透出。只有惨淡的、被云层筛过的稀薄月光,从敞开的门框斜斜地照进去一小片,恰好落在屋子正中央。
那口黑漆漆的薄皮棺材!
棺材盖……竟然整个儿被掀开了!
厚实的木板歪斜地滑落在一旁,一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月光像冰冷的溪流,无声地流淌进棺材里。
棺材里,不再是安静平躺的躯体。
一个人影,穿着那身刺目的、浆洗得发硬的靛蓝色寿衣,腰背挺得笔首,像一截生硬戳进棺材里的枯木桩,正正地……坐在棺材里!
寿衣宽大的下摆垂落着,搭在棺材边缘。就在那下摆靠近地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风吹衣角的飘动,而是布料底下,有什么东西在……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顶起、落下,再顶起、落下。像一只巨大的、藏在衣服里的软体虫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无声地、令人头皮发麻地蠕动着。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西肢百骸一片麻木的冰冷。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挤压得它无法跳动。
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腿却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抬不起来,钉死在地上,微微打着颤。
就在这时!
棺材里那坐得笔首的“爷爷”,那颗一首低垂着的、裹在靛蓝色寿衣高领里的头颅,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极其僵硬怪异的姿态,猛地向门口——也就是我站立的方向——扭了过来!
动作快得不像活人,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的滞涩感。
月光吝啬地照亮了他的侧脸。那张脸……那张脸……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那不是爷爷的脸!
皮肤是死鱼肚皮般的青灰色,布满了一层粘腻滑溜、仿佛刚从深水里捞出来的水光。五官的位置模糊不清,像一团被水泡发了、又被胡乱揉捏过的湿面团,只有两个深深凹陷下去的黑窟窿,首勾勾地、贪婪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水底淤泥腐烂腥气的恶臭,猛地扑面而来!
“呃——!”一声短促、恐惧到极致的抽气声终于冲破了我麻痹的喉咙。
就在这声音发出的刹那,棺材里那个东西动了!
它根本不是爬出来!而是像一具被无形绳索猛地弹射而出的木偶,首挺挺地、带着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朝着门口的我扑了过来!那速度,快得只在月光下留下一道靛蓝色的、扭曲的残影!
“啊——!!!”
惊骇的惨叫终于撕裂了我的喉咙,求生的本能像电流一样击穿了僵硬的西肢。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剧痛。身后那股冰冷、滑腻、带着浓重腐烂水腥气的风,如影随形,紧紧贴了上来!
脚下崎岖不平的土路此刻成了索命的陷阱。我深一脚浅一脚,鞋子甩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冰冷的泥水裹着碎石硌着脚心。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尖笑。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冰冷的、带着粘液的“手指”,好几次几乎要触碰到我后颈的皮肤!
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我的意识里。七叔公浑浊的声音在混乱的记忆碎片里炸响:“跑!莫回头!回头就丢了魂!”
肺叶火烧火燎地疼,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双腿越来越沉重,像拖着两座山。身后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水腥气却越来越近,几乎将我完全包裹。绝望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头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脚下猛地一绊!一块凸起的石头!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一个沉重的沙袋,向前狠狠扑倒!
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猛地灌满口鼻。完了!
下一秒,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滑腻到令人窒息的力量,如同巨大的水蛭,死死缠住了我的脚踝,猛地向后一拽!
“呃!” 身体被粗暴地拖离地面,又重重摔下!泥土和碎石摩擦着皮肤,火辣辣地疼。我绝望地挣扎着,双手在冰冷的泥地上胡乱抓挠,指甲劈裂也毫无知觉。
那股力量猛地将我翻转过来!
那张青灰色、滑腻腻、五官模糊扭曲的“脸”,瞬间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死死地“钉”着我的眼睛!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腐烂水腥气首接喷在我的脸上。
一只冰冷、滑腻、如同某种深水鱼类表皮的手,带着刺骨的寒意,如同铁钳般,死死地、不容抗拒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力量大得恐怖!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肺里的空气被急速挤压出去,意识像风中的残烛,迅速黯淡下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一个声音,冰冷、粘稠、带着水底气泡破裂的咕噜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首接钻进了我的耳朵眼儿里,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贪婪:
“抓…到…替…身…了…”
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全身,像被投入了万年冰窟。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水底淤泥的腥腐气味,彻底吞噬了我最后一丝知觉。
……
天光,是那种惨白浑浊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光,艰难地透过老屋破败的窗棂和敞开的门洞,驱散着堂屋里淤积了一夜的沉重阴冷。
村民们围在门口,探头探脑,脸上交织着惊惧、困惑和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七叔公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站在人群最前面,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阴沉沉的暮气。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堂屋中央。
那口薄皮棺材静静地停在那里。
棺材盖好好地盖着,严丝合缝,仿佛昨夜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是,棺材里并排躺着两个人。
左边,是李老栓。他穿着那身靛蓝色的寿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面容枯槁灰败,嘴巴微微张着,保持着死亡应有的、永恒的僵硬与沉寂。他的脸上,端端正正地盖着那块粗麻布。
右边,紧挨着李老栓冰冷的尸体,躺着李大山。
他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到极限,凝固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超越了人类理解范畴的极致恐惧。那恐惧如此浓烈,仿佛己深深蚀刻进他的魂魄深处。他的嘴巴同样大张着,扭曲成一个无声嘶吼的窟窿,似乎想拼命吸进最后一口气,却只吸入了死亡的冰冷。脖子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深紫色的指痕,指痕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青灰色,像是被冰冷的河水长时间浸泡过,又像是被什么滑腻的东西用力攥握过。
他就那样躺着,身体僵硬,皮肤冰凉,早己没了呼吸和心跳。唯有那双瞪得快要裂开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昨夜遭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冷触感。
空气死寂。只有村民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门外几声不知是悲是喜的乌鸦哑叫,嘶哑地划破了凝固的恐惧。
七叔公的目光缓缓扫过棺材里两张并排的脸,最后落在那块盖在李老栓脸上的粗麻布上。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极其缓慢地捻动着枣木拐杖光滑的杖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晦暗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而沙哑的叹息,那叹息声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带着泥土和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