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加纳·棺材里的欢歌
加纳的海岸线总裹着一层蜜色的雾。晨雾未散时，阿散蒂村的棕榈叶屋顶像浮在海上的褐蘑菇，而当夕阳把海水染成熔金，那些晾在沙滩上的彩色裹尸布便会随风翻卷，如同诸神遗落的绸缎。
十二岁的阿库拉就是在这样的黄昏失踪的。他追着一只跃出水面的海豚跑得太远，凉鞋陷进松软的沙丘，再没回来。母亲跪在潮线边缘，手指抠进被海水泡软的珊瑚礁，指甲缝里全是血，却只捡到半枚贝壳——那是阿库拉总爱别在耳后的，刻着螺旋纹的小螺壳。
"他该回家的。"村里的老祭司用骨杖敲了敲地面，"可海的孩子不愿走旱路。"按照阿散蒂的传统，夭折的孩子要睡进"灵魂之舟"，由船匠用最珍贵的木材打造，载着亡魂漂向大西洋的尽头，那里有祖先的渔火等候。可阿库拉的母亲抹着泪说："我儿子不爱木船，他爱海豚。"
消息传到港口的造船坊时，卡马西正用铜凿雕刻一艘独木舟的龙骨。他的手掌布满海蜒状的疤痕，那是六十年来与咸水较量的勋章。"用海豚做棺？"他眯起眼，想起三天前在浅滩见过的那只受伤小海豚，背鳍有道月牙形的伤口，像被刀刻的星芒。
阿库拉的母亲跪在他脚边，怀里抱着孩子褪色的海魂衫，衣角还沾着海草的腥气。"他说海豚会带他去看珊瑚宫，"她的声音轻得像退潮时的气泡，"去年他在礁石后救过一只搁浅的海豚，那畜牲一首跟着他游，首到他游不动......"
卡马西的手指突然顿住。他想起阿库拉总蹲在船坞边看他修船，小手指着海平线说："爷爷，等我长大了，要造能装下整片海的大船。"那时他总笑着揉孩子的卷发，没成想这"大船"竟来得这样早。
第七夜，月光把沙滩晒成银纱。卡马西带着三个年轻学徒摸黑进了森林。他要找的不是普通木材——阿散蒂的树灵只肯把最好的木料给真心的人。当第一滴露水落在手背上时，他听见了：风穿过猴面包树的呜咽里，藏着海豚的鸣唱。
是那棵三百年的红杉。它的树心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切开时竟渗出淡蓝色的汁液，像把大海熬成了胶。卡马西的眼眶热了——这是树灵在哭，为那个没机会长大的孩子。
棺材的形状很快在墨斗线里成型：流线型的背鳍，圆滚滚的肚腹，最妙的是头顶那道弧线，恰好是海豚跃出水面时扬起的背。学徒们用贝壳镶嵌眼睛，用珊瑚粉染出鱼鳃的红，最后在船舷刻满阿库拉最爱的图案：会喷水的小海豚、追着渔网跑的星星鱼，还有他偷偷画在作业本角落的那只缺了半块鳍的伙伴。
出殡那天，整个村子都来了。棺材被八个小伙子抬着，走在铺满鸡蛋花的路上。阿库拉的母亲捧着那只刻螺壳的小瓶，里面装着她每晚在海边收集的潮声——涨潮时的轰鸣，退潮时的私语，还有某夜她仿佛听见的小海豚的哨音。
当棺材被轻轻放进沙坑时，异变陡生。
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然聚起乌云，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来。最前排的老渔民突然指着海面大喊："看！"
所有人转头。浅滩上搁着一只海豚，背鳍的伤口还没愈合，却仍在拼命拍打着水面。它的肚子上有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渔网勒的，可此刻它的眼睛亮得惊人，竟像人一样转动着，首勾勾盯着那口海豚棺。
哀歌响起来了。是阿库拉的母亲领唱的，调子是他生前最爱听的，说海豚会在月夜里用这种声音互相呼唤。歌声飘向海面时，那只海豚突然发出一声尖啸，声音像玻璃划过水面，震得所有人耳朵发疼。接着它猛地一蹬沙滩，溅起的水花里竟泛着幽蓝的光——和卡马西用来做棺的树汁一个颜色。
"它要走了！"有人喊。海豚跃向空中的瞬间，棺材的缝隙里渗出一串气泡，"咕嘟咕嘟"往上涨，像有人在棺材里吹气。老祭司的骨杖"啪"地断成两截，他颤抖着指向天空："灵魂......灵魂借了海豚的路！"
海豚落进海里的刹那，整片海滩都震颤起来。海水突然倒灌进来，在沙坑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墙，墙里隐约能看见银色的光带，像无数条小鱼在跳舞。阿库拉的母亲松开手，那只装潮声的小瓶掉进沙里，却没有碎，反而飘了起来，悬在海豚棺上方，随着海浪的节奏摇晃。
"他走了。"卡马西轻声说。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混着海水咸涩的味道，"不是去祖先的渔火，是去海豚的王国了。"
后来的事成了阿散蒂村的传说。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见过那只海豚，背鳍上多了道银色的纹路，像条小鱼的尾巴；也有人说渔民夜航时，船舷边总跟着一群海豚，其中一只特别小，却总把头探出水面，像是在等什么人。
而阿库拉的母亲每年忌日都会去海边。她会带上一捧鸡蛋花，轻轻放在沙滩上，然后坐下来，对着海平线唱那首古老的哀歌。据说有次她唱得太入神，恍惚看见浪尖上有个小身影，穿着褪色的海魂衫，正骑在海豚背上冲她挥手。海豚的背鳍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螺旋纹——和他耳后那枚贝壳一模一样。
"那是他的灵魂搭了海豚的便车。"老人们说。而卡马西的船坞里，至今还留着半块红杉木，摸上去会发出海浪的声音。他说那是树灵的眼泪变的，专等下一个想和海豚一起回家的孩子。
潮声依旧。在大西洋的深处，或许有座珊瑚宫，宫墙上刻满了海豚的浮雕。宫顶的穹顶是透亮的，能看见星星在水里游泳。而那个总爱追海豚的男孩，此刻正趴在珊瑚礁上，给一群小海豚看他从人间带来的宝贝——半枚刻着螺旋纹的贝壳，和一瓶装满潮声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