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山雾常年裹着咖啡香。圣山达尚峰的悬崖边,长着棵千年咖啡树——树皮皴裂如老茧,叶片油亮似涂了层松脂,每到雨季,枝桠间便垂下串儿红珊瑚似的咖啡果。山民都说,这树是山灵的化身,它流出的树脂能治百病,结出的咖啡豆能让人听见祖先的歌谣。
可塔德塞家的男人,提起这棵树就发抖。
阿贝贝蹲在自家咖啡园里,盯着掌心蠕动的根须。那些淡褐色的须子从指缝钻出来,像婴儿的手指,又细又软,却带着股刺鼻的苦香——和圣山咖啡豆烘焙时的气味一模一样。他慌忙抓起陶碗扣住手,可根须己经穿透碗底,在泥地上钻出细小的洞。
"又犯病了?"母亲端着陶壶过来,壶里泡着碾碎的咖啡豆。她盯着阿贝贝的手,眼眶发红,"你阿爸当年也是这样,说手像被藤条缠住了......"
阿贝贝想起阿爸临终前的话。那是三年前的雨季,阿爸在圣山脚下的市集卖咖啡豆,有商队从山外来,要用十袋金砂换他藏在竹篓最底层的"圣山种"。阿爸摸了摸竹篓,突然浑身发抖,说那豆子"带着山灵的怒气",可商队的人不由分说抢走了。当天夜里,阿爸的手就长出了根须,像被咖啡树抽了筋。
"别碰那树。"阿爸攥着阿贝贝的手,根须刺破了阿贝贝的手背,"我们塔德塞家欠了它一笔债,要还......"
话没说完,阿爸就咽了气。从那以后,阿贝贝每年秋收研磨咖啡时,掌心就会长出根须。起初只是几根细须,后来越长越密,像团褐色的乱麻,连咖啡粉都握不住。母亲找过巫医,用山羊血洗过手,用圣山的泉水泡过,都没用。
"只有初雪融水能救你。"村里的老祭司摸着白胡子说,"圣山咖啡树是山灵的命根子,当年你祖先偷了它的种子,它就用根须缠住你们家族的血脉。每年头场雪化的水,是山灵的眼泪,浇在树根上,能暂缓诅咒。"
阿贝贝攥紧了手。他见过初雪——每年十一月,达尚峰的雪就顺着风滚下来,像撒了把碎银。可圣山脚下的咖啡园离达尚峰有三天路程,等他走到树下,雪早化了。
今年,他决定不等。
霜降那天,阿贝贝裹着母亲缝的羊毛斗篷出发了。他腰里别着铜壶,壶里装着去年收的咖啡豆——这是他第一次没把豆子磨成粉,而是整颗收着,老祭司说,带着生豆的气,山灵才肯听。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前半夜下了场急雨,石径滑得像涂了油。阿贝贝摔了三回,膝盖磕在石头上,血渗出来,在泥地上洇成小红花。可他不敢停,掌心的根须己经开始发痒,像有小虫子在皮下爬。
天快亮时,他终于看见了达尚峰。雪线在半山腰浮动,像条银蛇。圣山咖啡树就长在崖边,枝桠上挂着冰棱,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
阿贝贝跪在树前。树皮上有道深痕,像被斧头劈过——那是他祖先当年砍树取种时留下的。他摸出铜壶,壶里的雪水结了层薄冰。他哈着气化开冰,水珠顺着指缝滴在树根上。
"原谅我。"他轻声说,"我阿爸不是故意的,我更不是。我们只是太穷了,想换点粮食......"
树突然动了。
阿贝贝吓得后退,却见枝桠间的冰棱"噼啪"断裂,落进他脚边的水洼。更奇的是,树皮上的深痕里渗出了汁液,是深褐色的,带着股焦糖般的甜香——和他在市集上卖的顶级耶加雪菲一个味道。
根须的痒意突然消失了。阿贝贝低头,见掌心的须子正在收缩,像被谁轻轻往回拽。他伸手摸了摸,须子软得像棉花,不再扎手。
"原来......"阿贝贝笑了,"是树灵在帮我。"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树里,山灵正望着他。山灵的模样像极了老祭司,白胡子垂到腰间,眼里闪着星子似的光。
"塔德塞家的孩子。"山灵的声音像风穿过咖啡林,"你阿爸当年偷的不是种子,是我结的第一颗咖啡豆。那豆子里有我的记忆——三百年前,有个饥饿的旅人倒在树下,我结了颗豆子给他充饥。他答应我,要把我的种子传给需要的人,可他的子孙却起了贪心......"
"所以诅咒不是惩罚,是提醒?"阿贝贝轻声问。
山灵笑了:"你阿爸临终前说的'还债',不是还我,是还那个旅人的。他偷了豆子,却没把'分享'的心传下去。现在你来了,带着诚意,带着咖啡豆的本味......"
山灵抬手,一道白光从树里射出,落在阿贝贝掌心。根须彻底消失了,只留一圈淡褐色的印记,像朵开在手上的小花。
"去吧。"山灵说,"每年头场雪,带碗清水来浇树。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记住——咖啡的香,不在买卖里,在人心底。"
阿贝贝回到家的那天,母亲正对着他的空手发呆。见他回来,她扑过来抱住他,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手好了?手好了?"
阿贝贝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几颗深褐色的咖啡豆,带着圣山的冰碴。
"这是树灵给的。"他说,"明年春天,我们把它种在后山。以后塔德塞家的咖啡,只卖给真心爱咖啡的人。"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她煮了锅咖啡,香气飘满院子。阿贝贝端起碗,喝了一口——这次的咖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甜,像掺了蜂蜜,又像含着雪水化开的月光。
后来,耶加雪菲的人都说,圣山咖啡树下的水洼成了圣地。每年头场雪,总有人看见个穿羊毛斗篷的年轻人,蹲在树前,往树根上浇清水。他掌心有朵淡褐色的小花,像朵永远不会凋谢的咖啡花。
而塔德塞家的咖啡,成了市集上最金贵的货。商人们说,喝这豆子,能听见山灵的歌声,能看见祖先的影子,还能尝到——最纯粹的,人心底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