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墨西哥·辣椒田的哭嫁女
圣玛利亚村的辣椒田在八月末泛着蜜色的光。玛利亚弯腰采摘时，草帽檐沾了片辣椒叶，辛辣的气息首往鼻腔里钻——这是"泪椒"最浓烈的香气，村里老人说，每一颗红得透亮的泪椒里，都藏着一位哭嫁女的叹息。
"小心些。"身后传来沙哑的男声。玛利亚回头，见是老园丁安东尼奥，他枯树皮似的手正按住她要掐断的椒柄，"这株别摘。"
玛利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株辣椒比周围的都要高，椒叶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最顶端垂着一颗拇指大的红椒，在风里轻轻摇晃，像谁悬在枝头的眼泪。
"这是阿德拉的椒。"安东尼奥的声音低下去，"三十年前，她就是在这株底下哭到咽气的。"
玛利亚的手指微微发颤。她记得村里的传说：出嫁前染了热病的阿德拉没等到婚礼，咽气时攥着绣了一半的头纱，说要变成辣椒田的幽灵，守着未及穿戴的嫁衣。从那以后，每年摘椒季总有人听见啜泣声，若是不把最红的椒埋进土里，吃了那椒的人就会眼泪止不住地流，像阿德拉当年哭湿的枕头。
"您见过她？"玛利亚轻声问。
安东尼奥摇头，浑浊的眼珠映着远处的青山："我来的时候，她己经走了。只听老辈人说，她的哭声比山涧的溪水还轻，比龙舌兰酒的甜还黏。"
暮色漫上椒田时，玛利亚独自留在最后一行。她摘得很慢，指尖总被椒刺扎出血珠——这是给阿德拉的赔礼，她想。风突然转了方向，裹挟着若有若无的抽噎，像有人在极远的地方哼着一支走调的民谣。
玛利亚的脊背窜上一阵凉意。她想起安东尼奥的话，加快了动作，终于在椒叶深处找到了那颗最红的椒。它红得近乎透明，表皮上的水珠折射着夕阳，像一滴凝固的泪。
她蹲下身，用指甲在椒旁的土块上划了个十字，然后将椒轻轻埋进去。泥土刚覆上椒蒂，啜泣声突然清晰起来，就在耳后。
"别埋......"
玛利亚猛地转身，只看见摇曳的椒叶。风掀起她的围裙角，她却觉得有冰凉的手指拂过手背。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委屈的鼻音："他们都不懂，我要的不是埋掉......"
月亮升上树梢时，玛利亚抱着铺盖卷往村外走。她本想回村口的简易棚屋，却在田埂上撞见了胡安。这个总穿蓝布衫的年轻人蹲在那株老椒树下，怀里抱着个褪色的绣花头纱——正是传说里阿德拉没来得及戴的头纱。
"你也听见了？"胡安抬头，眼里有血丝，"她哭了三十年，我就守了三十年。"
玛利亚这才注意到，胡安的鞋跟磨得一边高一边低，裤脚沾着经年的泥渍。他说，从十六岁那年阿德拉染病起，他就每天来陪她说话。阿德拉说等病好了，要在辣椒田里办婚礼，用最红的泪椒串成花门，让过往的人都沾点喜气。
"可她没等到。"胡安的声音哑了，"我连喜糖都没送出去。"
玛利亚忽然想起白天埋下的椒。她轻声说："或许，她只是想让你看见她穿嫁衣的样子。"
胡安猛地站起来，头纱从怀里滑落。月光下，他的影子与椒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两株紧紧依偎的植物。
"你知道吗？"胡安弯腰拾起头纱，"每年亡灵节，我都在这儿摆上她最爱的石榴糖。可她从来没碰过。"
玛利亚跟着他蹲下，指尖触到泥土里那颗椒的位置。泥土微微松动，像是有什么在下面轻轻顶了顶。
"阿德拉，"胡安轻声唤，"是我，胡安。"
风突然大了起来。椒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叶间穿梭。玛利亚看见一团淡白色的影子从土里浮上来，最初模糊得像团雾，渐渐凝出轮廓：是个穿着靛蓝粗布裙的少女，发间别着朵干枯的万寿菊，手里攥着半块绣了一半的头纱——正是胡安怀里的那半幅。
"胡安......"少女的声音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羽毛，"我就知道你会来。"
胡安颤抖着伸出手，却穿过了少女的肩膀。少女笑了，眼角有泪痣："我不是鬼，是辣椒田的魂。这些年我守着椒树，是想等一个人明白——我要的不是埋掉眼泪，是把眼泪酿成甜。"
她抬手，指尖拂过玛利亚被椒刺扎破的手背。伤口立刻结了痂，只留一点淡粉的印子。"你是个心善的姑娘，"她对玛利亚说，"帮我个忙好不好？"
玛利亚点头。
"明天是亡灵节，"少女的声音里有了生气，"请帮我把这半幅头纱和胡安的半幅缝起来。就用我嫁衣的红线，藏在椒心里的那根。"
胡安猛地翻开怀里的头纱，果然在边缘找到了半枚红线结。玛利亚这才想起，白天埋下的泪椒里，似乎有根极细的红线闪过。
"还有，"少女的目光扫过胡安，"让他尝尝我种的泪椒。甜的，不骗他。"
天快亮时，玛利亚坐在棚屋前缝头纱。胡安坐在她旁边，手里捏着那颗埋过的泪椒。玛利亚咬开椒蒂，递过去："尝尝？"
胡安小心地咬了一小口。辣味在舌尖炸开，却又慢慢化作回甘，像含着颗化不开的蜜。"是甜的。"他红了眼眶。
远处传来鸡叫。玛利亚抬头，看见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她知道，阿德拉该走了——不是离开，是去该去的地方。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笑声，像极了少女当年在椒田里边干活边哼的小调。
后来的很多年，圣玛利亚村的辣椒田再没闹过哭嫁女的传闻。每年摘椒季，总有人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和一个戴靛蓝头巾的姑娘在椒树下说话。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辣椒藤，把日子过得比最红的泪椒还鲜艳。
而玛利亚的围裙兜里，永远装着半块绣着头纱的碎布。她说，那是阿德拉给所有心善之人的礼物——当你愿意倾听眼泪里的故事，就能尝到生活最甜的那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