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手机阅读
手机扫码阅读
使用手机扫码阅读

第52章 无声惊雷

执掌风 天风晓月 8850 字 2025-07-08

汴京,翰林院承旨厅。

檀香袅袅,却压不住墨汁与陈年纸卷混合的沉郁气息。厅堂轩敞,雕花窗棂透进初春清冷的日光,在地面金砖上投下斜斜的方格光影。厅中长案铺开丈余长的明黄贡绢,光洁如镜,尚未落墨。翰林学士承旨高俅(徐党心腹)端坐案后,一身绯袍,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案前肃立的几位翰林待诏、编修。

“诸公,”高俅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陛下口谕,昭宁五年春,当颁恩诏,布告天下,以彰圣德,抚慰黎庶。此诏,关乎国体,字字千钧,不可不慎。”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绢面,如同抚弄稀世珍宝。“今岁不同往昔。金虏猖獗,辽室倾颓,然我大宋,赖祖宗庇佑,君臣同心,社稷安泰,尤显不易。其中,洛阳郡王徐不器,夙夜在公,总揽枢衡,运筹帷幄,安内攘外,功勋卓著……”他刻意放缓语速,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此等砥柱之功,当昭示天下,使万民咸知,将士感奋!诸公皆饱学之士,当知如何措辞,方能不负圣意,不负徐公之忠勤。”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几位翰林官员垂首侍立,心思各异。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有人眉头微蹙,有人则面无表情。高俅也不催促,只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终于,一位年约西旬、面容清癯的翰林待诏上前一步,躬身道:“承旨大人,下官以为,郡王功在社稷,确应褒扬。然诏书乃天子纶音,措辞当以庄重、含蓄为上,彰显朝廷体统,亦显圣上恩威……”

“体统?恩威?”高俅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打断了对方。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目光却冷了下来,“张待诏,你可知此番恩诏,意在何为?非为寻常抚慰,乃为振奋人心,凝聚国志!值此多事之秋,若无擎天巨柱,何来朝廷体统?若无砥柱中流,何谈圣上恩威?”他声音渐厉,“郡王之功,彪炳史册!岂是寻常‘褒扬’二字可蔽?当首书其功,明彰其德!使天下人知,朝廷有此栋梁,乃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长案旁,手指重重一点绢面:“此处!当书:‘太师、洛阳郡王徐不器,器识宏远,忠贯日月。总百揆而政清,督六师而威肃。内安黎庶,外慑强邻。去岁以来,抚灾恤困,整军经武,宵衣旰食,勋劳懋著!实乃国之柱石,朕之股肱!’”

“太师?总百揆?督六师?”张待诏脸色微变,失声低呼。这己远超郡王本职,首逼人臣权位之极!其余翰林也面露惊疑,面面相觑。

高俅目光如电,冷冷扫过众人:“有何不妥?郡王所行,岂非总摄国政?所掌,岂非中外兵权?此乃实情!诏书贵真!岂可因虚名而掩实功?”他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压迫,“诸公,此乃圣意!亦是民心所向!我等秉笔,当为天下苍生计,为江山社稷谋!而非拘泥于陈规旧例,畏首畏尾!”

他重新坐回椅中,声音恢复平静,却字字如锤:“拟吧。就按此意。务求文辞华瞻,气势恢宏。要让天下人读之,感念徐公之恩德,振奋报国之热忱!”

厅内重归死寂。几位翰林官员额头渗出细汗,再无人敢言。高俅满意地看着他们铺纸研墨,提笔踌躇。那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悬在明黄贡绢之上,迟迟未能落下第一笔。每一瞬的迟疑,都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皇权与权臣之间那道日益模糊、摇摇欲坠的界限。

汴京,周府。

昔日门庭若市、车马盈门的宰相府邸,此刻门可罗雀,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象征一品大员的鎏金兽首也黯淡无光。庭院深深,唯有几株老梅在料峭春寒中绽开零星惨白的花,更添几分萧瑟。

内室,药气浓重得化不开。周勉躺在宽大的楠木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却掩不住那形销骨立的轮廓。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花白的胡须凌乱地贴在干瘪的腮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响。床边,老妻垂泪,儿子周鼎(荫补小官)紧握父亲枯槁的手,眼圈通红。

李纲肃立床前,一身常服,风尘仆仆。他刚自城外军营星夜赶回,连官袍都未及更换。看着恩师兼挚友油尽灯枯的模样,这位素来刚硬的汉子,眼圈也抑制不住地泛红,喉头哽咽。

“恩师……”李纲声音沙哑,俯身轻唤。

周勉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似乎辨认出眼前人,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伯纪……是……是你……”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李纲连忙握住,那手冰凉得没有一丝热气。

“学生……来迟了……”李纲声音哽咽。

周勉缓缓摇头,目光投向床顶繁复的藻井,仿佛透过那层层彩绘,看到了金銮殿上的风云变幻。“……不怪你……是……老夫……无能……”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未能……护住……这……江山……”

“恩师!”李纲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门帘掀开,两名身着朱紫官袍的官员走了进来。为首者正是昨日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弹劾周勉“昏聩误国”的御史中丞马天觉!他身后跟着一名手捧黄绫卷轴的内侍省宦官。

马天觉面色肃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怜悯混合的复杂神色。他走到床前数步远站定,目光扫过病榻上的老人,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而平板地宣道:

“圣旨下——!”

李纲和周鼎脸色剧变,欲要下跪,却被马天觉抬手制止:“周相病重,免礼听宣即可。”

内侍展开黄绫,尖细的嗓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门下:同平章事周勉,历事三朝,夙著勤劳。然年逾古稀,精力衰耗。近岁以来,于枢机要务,屡有疏失。黄河赈济,调度失宜,致生民流离;边市互榷,举措乖方,损国帑巨万……朕念其耄耋,不忍加责。着即免去同平章事、判门下省事等本兼各职,加封太子太保,荣衔致仕。赐金千两,帛五百匹,准乘肩舆入宫谢恩。望卿颐养天年,勿复以国事为念。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室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周勉那越来越急促、如同拉锯般的喘息声。那“昏聩误国”的罪名,终究是以最体面也最羞辱的方式,盖棺定论了。

“周太保,接旨谢恩吧。”马天觉将圣旨卷起,递向床边。

周勉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微光骤然亮起,如同回光返照!他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枯瘦的手指向马天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喷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颓然倒回枕上,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马天觉,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甘与……一丝洞穿世事的苍凉!随即,头一歪,气息断绝!

“父亲——!”周鼎扑倒在床前,撕心裂肺的哭嚎瞬间打破了死寂!

李纲如遭雷击,僵立当场!他看着恩师那死不瞑目的双眼,看着马天觉脸上那瞬间掠过又迅速收敛的错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悲怆,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他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死死盯住马天觉!

马天觉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疯狂的恨意惊得后退半步,随即强自镇定,将圣旨放在床头小几上,沉声道:“周太保……薨了。李大人,节哀。本官……还需回宫复旨。”说罢,带着内侍匆匆离去,仿佛逃离瘟疫之地。

李纲没有动。他缓缓走到床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合上周勉圆睁的双眼。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肤,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床柱上!坚硬的楠木发出沉闷的巨响!

“徐不器!马天觉!奸佞当道!国贼!”他嘶声怒吼,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充满了绝望与刻骨的仇恨!这声怒吼,不仅是为逝去的恩师,更是为这即将倾覆的王朝,发出最后的悲鸣!

暮色渐沉,秦淮河上画舫初上灯火,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勾勒出一派江南的温柔富贵。然而,江宁府(南京)转运使司衙门深处,一间密室之内,气氛却凝重如铅。

江南东路转运使沈文清,一个年约五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的官员,此刻却眉头紧锁,在铺着苏绣桌衣的书案前来回踱步。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用火漆密封的密信,信笺己被揉得有些发皱。

信是他在汴京户部任职的姻亲、度支司郎中郑桐所写。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如针:

“洛水鼎出,玄鸟呈祥。周相病薨,荣衔致仕。翰苑拟诏,徐公功高。京都风声鹤唳,兄处江南富庶,宜早绸缪。或输诚于洛,或固守观望,切莫迟疑自误!切切!”

沈文清停下脚步,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窗外,是江南三月迷蒙的烟雨,的空气带着桃李的芬芳。然而,这温软的春风,此刻吹在他脸上,却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洛水出鼎,天命所归?周勉死了,还是被“荣养”死的?翰林院在为徐不器起草怎样的诏书?汴京……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回到书案前,他提起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洛水王气盛,汴梁风雨急。江南米粮丰,静观待天时。”

写罢,他将素笺小心折好,塞入一个精巧的掐丝珐琅小盒中。又取过一张空白名帖,沉吟片刻,提笔写下:“江宁府转运使司沈文清恭问郡王安”。他打开书案暗格,取出一把精致的黄铜钥匙,打开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两枚龙眼大小、无瑕的走盘珠,又拣出几张面额巨大的“盐引”(可兑盐的票据),一同放入珐琅盒中。

“来人!”他沉声唤道。

一名心腹长随悄无声息地进来。

“将此盒,连同这张名帖,”沈文清将东西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交给‘永丰号’的胡掌柜。告诉他,走最快的船,用最稳的人,务必亲手送到洛阳郡王府……王诩先生手中。就说……江宁沈某,遥祝郡王福寿安康,江南……一切安好。”

长随双手接过,重重点头,迅速退下。

沈文清看着长随消失在门外,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坐回椅中,端起早己凉透的茶盏,却无心啜饮。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江南漕运图》上,那密密麻麻的河道与城镇,代表着无尽的财富与粮秣。在这天下将倾的乱局中,这江南的富庶,究竟是保命的屏障,还是催命的符咒?

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节奏,如同汴京皇城司地牢深处,拷问人犯时滴落的……冰冷水声。

洛阳,紫云阁。

暖阁内烛火通明,徐不器并未就寝。他独自站在巨大的大宋疆域图前,负手而立。地图上山川河流、州府关隘,皆以不同颜色标注。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汴京的位置,又缓缓移向东南——那片代表着江南财富与粮仓的、被特意染成深绿色的区域。

王诩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份刚刚译出的密报:“主公,江宁沈文清,有‘孝敬’送至,己入库房。另附名帖问候。”

徐不器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那江南巨富的输诚,不过是拂过洛水的一缕微风。

“李纲,”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在周勉灵前……喊了什么?”

王诩垂首:“据报,李纲悲愤交加,曾……曾厉声咒骂主公与马天觉为‘奸佞国贼’。”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烛火跳跃,在徐不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知道了。”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那片象征着江南的深绿,仿佛在掂量着它的分量,也仿佛在透过这地图,看着那个在汴京周府灵前发出绝望怒吼的身影。

窗外,洛水在夜色中奔流不息,水声隐隐传来,如同大地深处沉闷的脉搏。这脉搏之下,酝酿着无声的惊雷。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