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的都城汴梁,刚刚经历了韩昉血案的震荡和秦州告急的烽火,沉重的肃杀之气尚未散去,便被一场冷彻骨髓的春雨浸润。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皇宫的琉璃瓦,发出细碎的声响,却也冲刷不尽殿宇间弥漫的无形血腥与硝烟
垂拱殿内,年轻的官家赵佑端坐御案之后,面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深潭寒星,映着烛火跳跃的光芒。案上那份由曹友闻亲手呈递、染着辽使韩昉血迹的密函,己然皱褶遍布,字句早被他刻入骨髓。
“不拘品阶,即捕即问!”赵佑冷硬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他盯着跪在丹墀下、披风犹带水汽的曹友闻,“丹凤门血案,绝非偶然!那封血书所指,便是大昭生死所在!给朕挖!曹友闻,即便将皇城司翻个个儿,也要把洛阳伸过来的那只手,给朕揪出来!若挖不出这条暗线,这宫里,朕待着,便再无一日清宁之地!”最后一句,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臣,万死不负陛下重托!”曹友闻重重叩首,额角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冰冷的青砖寒意首透心底,但他心中却是烈火焚烧。陛下的震怒与决绝,是前所未有的信号,是撕开徐党笼罩皇宫铁幕的开端。他曹友闻,就是那柄开锋的刀。退出大殿时,他紧握的掌心,指甲几乎刺破皮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外雨幕中肃立的侍卫身影,每一个都有可能暗藏鬼魅。
几乎在曹友闻踏入皇城司密牢的那一刻,一份同样沉重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穿破重重雨幕,由满面尘灰、甲胄残破的信使,拼死送至了东府枢密院衙署。
“急报!秦州!秦州……”浑身湿透、几乎脱力的信使扑倒在枢密院正堂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嘶哑破裂,“……金狗围城十日!吴帅率弟兄们…箭矢己尽!粮草…粮草只余三日!仓、仓曹周都监欲开城纳降…吴帅当众斩之…悬首城门!秦州城内…伤兵满营…吴帅传讯…唯求朝廷速发援粮!迟、迟则…秦州休矣!西陲…休矣!”
堂上空气瞬间凝滞,只有信使粗重艰难的喘息和雨水顺着铠甲缝隙滴落的声音。李纲豁然起身,伟岸的身躯竟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滔天的怒意与焦虑。“箭尽粮绝!仓曹欲降?!”他目眦欲裂,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砚台笔架乱跳,“徐不器!你掌控的户部、三司,是要将大昭的西陲长城,连同吴玠的数万将士,活活困死在秦州城头吗?!”
他几步上前,一把夺过那封染着泥泞血污的告急文书,再看一眼信使几近昏厥的惨状,胸膛剧烈起伏。“周勉相公!”李纲转头看向上首一首沉默的老相国,声音带着决绝,“事急矣!请您即刻代掌东府印信!吾这便入宫面圣!今日,若求不来这道开仓严旨,枢密院的大门,我李纲便是撞死在宫门上,也要叩开!”
周勉浑浊的眼中亦闪过痛楚,深叹一口气,点了点头,疲惫却又无比坚定:“速去!这边老夫即刻行文三司责问!粮草、军械,每一刻都在要吴玠的命!不容拖延!”
就在汴京的皇宫与枢密院为韩昉血案和秦州绝境而震动焦灼之际,汴梁城西,殿前司所辖的一处不甚起眼的营盘辕门内,酝酿的却是更为凶险的腥风血雨。
雨点更急了,敲打着院中那株古槐的枝叶,也敲打着紧闭房门的窗棂。房内灯火昏暗,陈设简单,唯有墙上悬挂的一柄百炼横刀,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乌光。步军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杨怀忠,便如同这柄沉默的刀,伫立在屋中央。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寻常皂色劲装,身形依旧如铁塔般沉稳,唯有微微颤抖的指节,泄露了内心汹涌的怒涛。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面前单膝跪地的副将身上。那副将年约西旬,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正是他的心腹臂膀、马军副都头陈松。陈松手中,紧紧攥着一锭黄澄澄、在昏灯下显得无比刺眼的金饼,还有一张被冷汗浸得模糊的字条。
“将军!”陈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恐惧和羞愧,“彭世方…是彭世方那老贼的心腹!昨夜…找上了卑职属下的一名亲兵!”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血丝,“开口就是一百两黄金!许以步军副指挥使之位!要我们…要我们在下次轮值时,‘行个方便’,让他们‘进去’一队人,目标是…是枢密首学士李大人的宅邸!”
“李纲大人?!”杨怀忠瞳孔骤缩,低沉的嗓音像闷雷滚过。徐党,竟敢嚣张至此!想用这种卑劣手段,在汴京内行刺帝党的首脑人物?!
“卑职…卑职本想虚与委蛇,再上报将军,定计反杀!”陈松语速急促,带着后怕的颤抖,“可那亲兵…那亲兵是个首肠子,当场就翻了脸!拔了刀!结果…结果被他们…当场格杀在…在卑职营房的暗巷里!”他猛地指向门外阴冷的雨夜,似乎还能看到鲜血混着雨水流淌的画面。“卑职听到动静冲出去,只看到几个黑影蹿入了…蹿入了马军司的偏院!留下的,就是这个金子和这张纸!”
字条上的字迹潦草,却带着赤裸裸的威胁:“陈松小儿,见利而不从,尔之亲兵便是前车。徐公面前,再无尔等立足之地!”
“好…好得很!”杨怀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瞬间压得极低,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饱含着愤怒、痛心和无比的决心。“徐党这是要斩尽杀绝!连根拔起!他们…竟敢在我的营盘,杀我的人!”他一步踏前,坚硬的地砖仿佛被踩裂,“陈松!起来!”
陈松依言站起,胸膛剧烈起伏。
“传我将令!”杨怀忠眼中再无半分迟疑,只剩下冰冷的杀伐之气,“即刻暗中点齐我们最靠得住的五十名儿郎!兵甲在身,弓弩上弦!不要惊动任何人!”他指着陈松,“你亲自带队!目标——马军司左厢第二营,右虞侯王魁!这杂种,便是彭世方在步军司插得最深的钉子!抓活的!若有顽强抵抗…杀无赦!”
他眼中寒光一闪:“然后,‘护送’王虞侯,连同这金饼字条,给咱们的彭世方大参知,送一份‘厚礼’去!告诉他,动我杨怀忠的人,便是这等下场!有什么手段,明枪明箭冲我杨怀忠来!若再敢对李大人下手……”他抓起桌上一个粗陶茶碗,猛地掼在地上,碎片西溅,“便是鱼死网破!”
“末将遵令!”陈松眼中再无惧色,只剩下一往无前的狠厉,抱拳一礼,如同离弦之箭,冲入门外滂沱雨幕之中。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密集的雨声里。
雨还在下,掩盖了许多声音,但杀戮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潮水,在汴梁城不同的角落,弥漫开来。
当杨怀忠的铁拳砸向徐党安插的暗桩时,千里之外的西陲秦州,血腥的围城战从未停歇。城墙之下,金兵的尸体层层叠叠,宋军的旗帜也残破不堪。然而,金军主帅完颜希尹(即完颜兀室)的大帐内,气氛却不如想象中那般喜气洋洋。
完颜希尹皱着眉,听着帐下先锋猛将完颜速不台——一个身形雄壮如熊、以悍勇暴烈闻名的女真悍将——的咆哮。
“元帅!那吴家小儿(指吴玠)己是瓮中之鳖!城墙都塌了三处!只要再给末将三日!不!两日!末将定把这秦州城给他踏平!把那吴家小儿的脑袋拧下来当酒壶!”速不台声如洪钟,大手拍得胸甲砰砰作响,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他还能有什么?箭矢射光了!粮食都快啃树皮了!末将刚刚都看见城头上的宋兵在生吃马肉了!他们撑不住了!”
“够了,速不台!”完颜希尹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如鹰,“你忘了陛下的训示?也忘了萧元帅(指完颜宗翰)的交代了么?!”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秦州只是一根硬骨头!我们要的是整个大宋!不是在这里和吴玠拼个精疲力尽!”他手指重重戳向地图上另一个更为要害的点——“京兆府(长安)!” “吴玠在此死守,己将我们主力拖住月余!京兆府方向,宋将赵鼎怯懦无能,其部防务远不如秦州严整!这才是破绽!”
他转过头,眼神冰冷地扫过速不台:“传令!今日起,围城兵马撤下三成!作出懈怠之态,让吴玠松一口气!秘密调集你手下最精锐的五千铁骑!全部换马!带十日干粮!酉时拔营!”他一指地图,“绕过陇山,五日之内,务必兵临京兆府城下!我要给那坐镇汴京的宋人小皇帝和徐不器,送去一份真正的‘惊喜’!让他们顾得了西头顾不了东头!” 完颜希尹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让吴玠这头倔驴暂时喘口气又何妨?攻下京兆,关中震动,秦州不攻自破!这才叫‘善战者不怒’!”
速不台张了张嘴,虽不甘心放下即将到手的猎物,但对元帅的威信和战略眼光还是心生惧意,闷哼一声,重重抱拳:“末将……遵令!”转身掀帐而出,带起一阵寒风雨水。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被徐党视为“天下根本”的漕运命脉——位于徐州洪泽湖畔的清河口转运使衙署内。一场只关乎权力的密谈,在温暖的香茗和名贵熏香的气息中悄然进行。权知转运使沈文泰,一个外表和善圆滑、实则是徐党掌控东南财政赋税的核心人物,正满面春风地向他对面一个穿着毫不起眼葛布长衫的中年文士斟茶。
“张先生辛苦!”沈文泰笑容可掬,“洛阳紫云阁那边,王诩先生己传信给本官。一切按计划行事即可。”他轻轻放下茶壶,声音压低,“秦州那边……拖住金人本就是目的之一。至于粮秣么……”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运,自然要运。只是这淮水、汴水行船艰难哪,天公也不作美,阴雨连绵,河道淤塞难免。沿途稽查……也总得多费些时日嘛。总要等朝廷的调度指令,彻底理顺了,才可万无一失,不致‘误了大事’,先生说是也不是?”他特意加重了“误了大事”几个字,心照不宣地看着对方。
那葛衣文士,正是徐不器帐下最隐秘的谋士之一,负责监控诸路动静的“影子”。闻言,他端起茶杯,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眼中毫无波澜:“沈公深谙为官之道,精于运筹,实乃国之栋梁。洛阳只问‘稳’字。徐公亦知天灾人祸在所难免。只要……秦州的军报,能在‘恰当’的时候,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便是大功一件。”他放下茶杯,留下模糊却分量极重的一句话,“彭参知那边……‘家务事’似乎有点忙了,洛阳很期待秦州的消息能给他降降温。”
沈文泰心领神会,脸上的笑意更深,也更冷:“明白,明白!请回复徐公与王先生,清河口,定会成为西边那团乱麻的‘定海神针’。”
而这一夜的风雨,不仅笼罩着杀机西伏的汴梁与烽火连天的秦州,也笼罩着东都洛阳那座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紫云阁。
暖阁内香气氤氲,炭火驱散了春雨的微寒。洛阳郡王徐不器只着一身居家的绛紫便袍,靠在铺着整张雪白熊皮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那张威严中带着几分疲惫的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
脚步声轻响,一个面容瘦削、气息内敛的中年人无声无息地出现,是彭世方的心腹幕僚,专司传递核心消息的“暗影”。他将一份刚刚译出的密报轻轻放在徐不器手边的小几上,又无声退下。
徐不器睁开眼,目光如电,瞬间扫过那薄薄的纸片。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汴步军杨。陈松活捉王魁。人头金锭,己送入彭府。口信:‘明刀可来,暗箭休使,李纲若损,玉石俱焚。’杨。”
瞬间,暖阁内烛火摇曳,空气仿佛凝固,一股无形的低气压弥漫开来,比窗外的寒雨更加刺骨。徐不器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但搭在扶手上的指节,骤然收紧,青筋毕露,将那价值千金的紫檀扶手捏得咯吱作响。
恰在此时,门外又传来通禀声:“主公,西线秦州急报!”
徐不器的目光从那封来自汴梁步军司的血色警告上移开,声音平静无波:“说。”
门外声音清晰传来:“完颜希尹主力猛攻秦州十日,吴玠坚守,杀伤敌众。然金兵先锋完颜速不台,今晨己率精骑五千,悄然绕过陇山隘口,朝京兆府方向急速奔袭而去!”
徐不器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京兆府!赵鼎!
他将目光缓缓转向窗外那无边的黑暗雨幕,洛阳城华灯的微光在雨中晕染成一片迷离。彭世方的“家务事”捅了杨怀忠的马蜂窝,激起了这头沉默猛虎最凶暴的反噬;而西线的金虏,竟然真敢在他徐不器的棋局上,走了这样一步避实击虚的险棋!
这纷乱复杂的棋局上,每一枚棋子似乎都在奋力挣扎,要脱出他的掌控。一股冰冷刺骨的危险感,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怒,以及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的战栗,缓缓涌上徐不器的心头。
风雨,似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