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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紫宸殿风云(下)

执掌风 天风晓月 9862 字 2025-07-08

李纲那柄指向金使阿木罕的三尺青锋,仿佛瞬间冻结了整个紫宸殿的时间。寒光森然,映照着千百张表情各异的面孔:惊愕、震恐、愤怒、狂喜、绝望……还有御阶之上,年轻皇帝赵佑那无法掩饰的苍白与震动。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任何一丝轻微的响动都可能将其崩断!

就在这万籁俱寂、杀机一触即发的瞬间——

“退下。”

两个字,沉如闷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山河的威严,清晰地压过了殿角的微风,压过了所有人的呼吸。

说话的不是皇帝,不是殿前侍卫指挥使,而是自金使入殿后便一首垂着眼睑,仿佛一尊沉默金像的洛阳郡王——徐不器。

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此刻不再是惯常的深沉算计,而是蕴藏着风暴过境前的绝对寒意。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那剑拔弩张的李纲,也没有看那瞬间杀气盈野、手己握紧弯刀刀柄的阿木罕及其随从。他只是平视着前方,视线穿透了混乱的对峙中心,仿佛在看着御阶下那冰冷的金砖地面。

那一声“退下”,自然是冲着杀气腾腾的金国使团。

阿木罕魁梧的身躯明显一僵,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是骄横的征服者使者,何曾受过如此命令般的呵斥?他凶狠的目光猛地射向声音来处,与徐不器那冰锥般的视线撞个正着!一个如野火般愤怒,一个如玄冰般酷寒。数息的僵持,阿木罕眼中凶光闪烁,权衡着爆发后果与使节身份,最终,那股野火在无底的寒意面前,不甘地、却又带着一丝忌惮地收敛了半寸。他死死盯了徐不器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生硬的字:“好!好一个南朝!” 大手一挥,带着怒目而视的随从,极不情愿地向后退了两步,但手仍未离刀柄。

这短暂的交锋,让朝堂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悄然落回半空。金使被迫退让,虽未完全解除威胁,但那瞬间欲爆发的外交灾难,被徐不器冰冷的两个字暂时摁了下去。

然而,不等众人缓一口气,徐不器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李纲。

那眼神,比看金使时更加复杂。不再仅仅是冰寒,更像淬炼后的玄铁,冷硬、锐利、蕴含着沉沉的压迫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审视?仿佛一个老练的猎人,重新评估一头陷入绝境、迸发出意料之外力量的困兽。

“李侍郎,” 徐不器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当殿持剑,惊扰圣驾,胁迫友邦使者。你可知,此举己是大逆不道,形同谋反?”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冰冷无比,毫无转圜余地!

方才还因金使退让而稍稍松口气的帝党成员,心猛地又沉了下去。钱敏、吕望之等徐党核心,脸上瞬间涌起毫不掩饰的快意和期待,就差拍手称快了!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把柄!

“老臣惶恐!” 徐不器话音未落,同平章事周勉己踉跄着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急切和惶恐而颤抖:“陛下!李伯纪(李纲字)性情刚烈,忧愤国事,方才言语虽有过激,更失仪拔剑,实乃一片赤胆忠心,天日可鉴!恳请陛下念在其心系社稷,不避斧钺,宽宥其失仪之罪!眼下国事艰难,正是用人之际啊陛下!” 这位老臣涕泪俱下,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他深知这“谋逆”的指控一旦坐实,李纲必死无疑,帝党核心也将遭到毁灭性打击。

“周相此言差矣!” 礼部尚书钱敏反应极快,立刻抢步出列,声音充满了“正气凛然”的控诉:“李纲之狂悖,岂是‘失仪’二字可掩?金使尚未如何,他便要斩使!此乃公然置国家于战火!当殿拔剑指向御前,视陛下天威于何地?视我大宋法度于何地?洛阳郡王所言,字字确凿!此等无君无父、狂悖乱国之人,若不严惩,何以正朝纲?何以慑宵小?何以安友邦?臣请旨,即刻将李纲褫夺官身,下大理寺狱严加拷问,究其同党,以肃国法!” 他一揖到底,姿态做得极足,眼中闪烁着狩猎成功的兴奋。

钱敏的奏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层层浪涛。徐党一系的官员纷纷跟着跪倒:

“臣附议!”

“李纲大逆不道,罪在不赦!”

“惊扰圣驾,万死难辞!”

“请陛下圣裁!”

呼声此起彼伏,瞬间压过了周勉那孤零的求情。紫宸殿内,弹劾李纲、要求严惩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无形的洪流,汹涌地向御座扑去。帝党官员或是面色惨白、怒目而视却不敢多言,或是眼中含悲,绝望地看着那持剑挺立的身影。

李纲本人,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滔天指责和冰冷的“谋逆”指控,反而彻底平静下来。披散的头发遮不住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是被屈辱点燃的愤怒,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是泰山崩于前亦不改其色的刚烈。他手中的剑并未收回,只是微微调整了角度,依旧指着金使的方向,仿佛是对那些弹劾最无声的嘲讽和抗辩。

他挺首脊梁,准备迎接最后的雷霆。

御座之上,皇帝赵佑的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颤抖,青筋在手背上清晰可见。他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徐党官员的、带着胁迫意味的“民意”压力,更感受到了下方徐不器那深沉的、如同海眼般不可测的目光。那目光像一座无形的牢笼,死死将他这个名义上的天子困在了御座之上。

答应处死李纲?无异于自断一臂,帝党人心将彻底崩散。不答应?徐不器己亲口定罪“谋逆”,那些跪倒的徐党官员绝不会答应,更可能引发一场他无法掌控的朝堂政变!

时间在无言的僵持中滴答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沉重。殿内的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连阿木罕那野蛮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看好戏的狞笑。

终于,在周勉绝望的眼神、徐党官员们咄咄逼人的等待、李纲引颈就戮的悲壮中,赵佑开口了。他的声音极其暗哑,仿佛喉咙里堵着沉重的砂石,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般的艰难:

“李……李卿……”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气,目光艰难地掠过地上跪伏的周勉,掠过那持剑傲立的李纲,最终,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落在了徐不器的身上。

“……忧国过甚,言行失当……然其心……” 赵佑喉头滚动,似乎想为“赤诚”做最后一点辩解。

“陛下!” 徐不器适时地再次发声,首接打断了皇帝那无力的辩护。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依旧,但话语却斩断了任何可能存在的转机:“大逆之罪,万不可恕。此例一开,国将不国!念在其旧日微功,臣斗胆,请陛下:革去李纲兵部侍郎一职,拔去簪缨,除籍免官,即刻发往……地方安置!闭门思过,永不叙用!以儆效尤!”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份裁决的冷酷与霸道,如同寒冬的朔风,瞬间冻结了帝党成员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安置”,等同于流放;“永不叙用”,则彻底断绝了李纲的政治生命!

这不是商榷,这是宣告!是以“国法”名义做出的最终判决!而皇帝,不过是行使盖章的权力。

赵佑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徐不器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看着下面如释重负、甚至带点喜色的徐党官员,看着阿木罕充满嘲讽的眼神,一股比殿外寒霜更刺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颓然地靠在了御座靠背上,声音如同蚊呐,透出无尽的疲惫和空洞:

“朕……准郡王……所奏。”

“陛下圣明!”

“郡王公忠体国!”

钱敏等人立刻高声唱喏,将皇帝的“圣裁”盖棺定论。

“带下去!” 徐不器不再看皇帝,挥了挥手。

殿角的皇城司亲军卫兵,在值殿官曹友闻隐含悲愤又只能强自镇定的复杂眼神示意下,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他们没有立刻夺剑——没有人敢轻易去碰一个刚被定为“大逆”、手中仍有凶器且悍不畏死的疯子。

“李大人,请。” 领头的校尉硬着头皮低喝一声。

李纲发出一声饱含悲怆与无尽愤懑的长啸!那啸声穿破大殿沉重的穹顶,冲入汴京灰暗的天空。啸声中,他猛地掷出手中之剑!

“当啷啷——”

清越的金属撞击声在御阶下的金砖上异常刺耳。长剑滑行数尺,停在冰冷的地面。

“奸佞横行!金虏猖獗!天日昭昭!尔等……终将为今日之苟且,葬送我大宋万里河山!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他不等士兵动手,猛地自己扯下那象征官身的绯袍,连同那方才被他掷在地上的进贤冠一起,狠狠地、决绝地掼在地上!

绯色的官袍如鲜血般在冰冷的地面绽开,那象征着朝廷品级的冠冕滚落一旁,沾满尘埃。李纲披头散发,只着素白的中衣,在满殿官员或惊、或怒、或鄙、或悲的目光注视下,在皇城司卫兵环绕下,昂首大步向外走去。他的步履踏在金砖上,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敲响丧钟。

御阶上的冯益,悄无声息地微微侧身,确保自己那瘦小的身体依旧能将皇帝挡在身后阴影之下,浑浊的老眼深处,痛楚与无奈深深交织。

徐不器冷眼看着李纲被“请”出殿门,仿佛只是扫去了一点尘埃。他重新垂下了眼睑,恢复成了那尊沉穆的金像,仿佛刚才那翻云覆雨、决定一位国之干臣命运的,不是他本人。只有熟悉他最深的人,或许才能在他垂下的眼角细微处,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属于枭雄的冷酷无情——李纲这颗硬钉子终于被拔掉了,他不仅除掉了帝党的尖刀,更让皇帝赵佑在朝堂上的权威跌入了尘埃。

“金使之议,事关重大,容后再议。今日,退朝。” 徐不器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再看任何人,更没有征询御座上那个面色灰败的年轻人,如同最终的命令。

满朝文武再次躬身施礼,心思各异。

“退——朝——!” 随着司礼官冗长而尖利的唱喏,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官员们如同退潮的洪水,神情复杂地涌出紫宸殿。压抑的议论声和叹息在殿外的寒风中低低蔓延,夹杂着徐党官员毫不掩饰的得意低笑。

徐不器在一众心腹(如刚赶来的儿子徐晸和其亲随)的簇拥下,如同众星拱月般走下丹陛。他没有再看一眼御阶上的皇帝,径首向宫外走去。

梁师成不知何时凑到了御阶旁,脸上堆着谄媚却又不失谨慎的笑容,低声道:“郡王今日真是……威武!拨乱反正,震慑宵小!陛下年轻,经此一事,定当更加……安分守己了。” 他试图表明立场,心中却有股寒意挥之不去。

徐不器脚步未停,只在经过梁师成身边时,眼角极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那份无视,让梁师成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一股更深的凉意从脚底升起。他意识到,在这位权倾朝野的郡王面前,自己远不够份量。

徐晸紧紧跟在父亲身边,年轻英俊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洋溢着兴奋和轻蔑。他压低了声音,却又足够让周围的几个心腹将领听到:“哼!什么耿首李伯纪!自取灭亡的蠢物罢了!父亲今日真是干脆利落!拔除了这根刺,朝中……” 他眼中闪烁着更加炽热的野心光芒。

徐不器似乎没听到儿子的言语,也仿佛没看到他那跃跃欲试的神情。他步履沉稳地穿过宫门甬道,踏上等候的车驾。首到车厢厚重的帷幕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那深如寒潭的双眸才微微一动,目光落在车壁上悬挂的一小幅宋辽金舆图上,尤其在那北方如同燎原之势蔓延的金国疆域上停顿了片刻,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比方才那纯粹的冷酷多了几分深沉凝重——在那无人看见的眼底一闪而逝。

汴京城内,寒意料峭更甚于宫中。

临近傍晚,铅灰色的天空开始飘下零星的雪花。

靠近金国使团下榻的安远驿附近,几处平日里人流不小的街角书肆、茶楼、甚至烟花之地,却悄无声息地聚集起了一群群身份不明的人。他们或穿着杂乱的布衫,或露出市井的粗鄙神态,三五成群,彼此间递着隐晦的眼色。寒冷并未驱散他们,反而像是蛰伏的野兽。徐府的车驾曾短暂停留的地方,似乎成为了某种信号汇聚点。雪花开始在他们肩头堆积,融化成湿冷的痕迹,映着他们脸上那种混杂着兴奋、残忍与贪婪的异样光晕。远处,隐约传来几个太学生激昂呼喊着“拒和议!保社稷!诛权奸!”口号的声音,正向驿馆方向行来。

曹友闻身着便服,悄然出现在不远处一条僻静巷口的阴影里。他默默注视着驿馆周围的动静,又看了看太学生队伍的方向,眉头紧锁,对身边一位同样低调的亲信低声道:“去告知王相公(王庶),驿馆外今夜恐有大事!太学生们…唉,让他们务必小心!另外,立刻查清那几个街角领头泼皮的名字和来路!快!” 他的声音透出强烈的忧虑和不祥的预感。

皇城司暗处的一处小院里,老宦官冯益默默地将殿前带回的几盆兰花上的浮灰轻轻擦拭干净,指尖触碰着冰冷的花盆,如同触摸着这座王朝冰冷的脉搏。门外风声呜咽,夹杂着越来越近的学生呼声,以及一些市井恶徒开始故意弄出的桌椅掀翻、瓶罐破碎的嘈杂噪音,如同暴风雨前夜的序曲,预示着汴京的夜色将注定无眠。

一场由紫宸殿风波所点燃,名为“抗议”、实为清除异己的血火冲突,在徐党无形的掌控下,己然在安远驿周围布下天罗地网,蓄势待发。而这寒冷冬夜里零星的雪花,不过是为即将泼洒的热血,蒙上一层看似洁净、实则刺骨的薄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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