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赵佑攥紧手中黄河溃堤的奏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岂止是天灾?这分明是徐党蛀空河工钱粮的铁证。
御门听政时,他以少见的强硬压下户部哭穷、驳回徐党推诿。
“天子不渡,生民亦需渡。”
“乾纲独断”的圣谕化作箭矢射入洛阳的府邸深处。
徐不器震怒中摔了钧窑茶盏:“谁给他的胆子?”
细密的秋雨,如同天上垂落的无数道灰色丝线,浸透了汴京宫的殿顶飞檐,顺着鸱吻滴落,在殿前丹陛下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溅开,破碎,又汇成浑浊的一小滩。铅灰色的天,压得宫阙亭台没了往日的张扬,只余下湿漉漉的灰败沉闷。
垂拱殿后的那个小花园是宫里难得的幽寂之地,园圃间的石板小径,被雨水洗出一种深沉的褐黑,苔痕鲜亮欲滴。角落新植的几株墨兰,叶片卷曲着,在凄风冷雨中微颤。年迈的宦官冯益佝偻着身子,肩头搭着件半旧的蓑衣,正小心翼翼地拨开叶片,拂去上面积聚的水珠,口中絮絮叨叨,也不知是说与花听,还是说与身后那个默立的人听:
“陛下啊…这兰是娇贵东西,一点冷雨沾多了就要蔫巴,根子更受不得寒气浸。人活着,和这花儿也有几分像呢,表面看着挺拔,内里淤住了,一样要倒。眼下……外头可是淤得狠了。”他枯瘦的手指在兰叶下泥地里轻轻按了按,“就怕烂了根,多少雨水也救不回来咯。”
赵佑默立廊下。少年天子的目光定在冯益沾满黄泥的手指上,那泥巴粘稠得令人作呕。前日的八百里加急滚雷般撞进垂拱殿时,他手中那份饱蘸墨色的奏报也带着这般粘稠湿冷的绝望——黄河在东路济州段悍然决口!
字字泣血:“自八月廿三日起秋霖不息,河水骤涨……廿九日丑时,济州雷家坝溃决五十余丈……”奔涌的浊龙裹挟着草木、房梁、牲畜,无数生民的哀嚎瞬间便被吞没,“淹没民田庐舍无算,流民十余万众,西散嚎啕于野……”
这哪里是天灾?!这是人祸!人祸!
大运河漕粮为国之命脉,河南、河北、京东诸路每年数十万计的河工银、修缮费,如同血膏般注入那些堤堰坝岸,都喂到了哪里?想到徐党户部每年报上来的那些光鲜账目,又想到内库所出的赈灾银每每被卡住拖延,最后落到灾民手中杯水车薪的景象,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赵佑年轻的胸腔里灼烧、冲撞。
这火在他数日后的大朝会上,终于燎穿了那层隐忍克制的外壳。
御座之上,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九五之尊”这西字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得他不得不昂首挺首背脊。殿内,户部左侍郎卢焕,那个在徐党之中素以“铁算盘”著称的干吏,正滔滔不绝地陈述着难处。他面容焦切,语气沉痛,躬身时袍袖微微抖动:“……陛下!水患汹汹,百姓流离,诚然是惨绝人寰!此乃天数示警!然灾情重大非一日可靖,调拨钱粮非仓廪所及!户部之难处尤在调度,诸路漕粮未至,州府库空如洗……当务之急仍是稳住地方,令有司劝导民众自归故里重建桑梓……至于紧急开仓赈济……”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露出深深的无奈,“恐致沿途滋扰混乱,反陷朝廷于被动!还望陛下明鉴,暂缓一二……”
这番“持重老成”的推诿,如同油泼进赵佑心头积压的火焰中。
“暂缓?”
一个平静中带着金石摩擦之音的声音,在卢侍郎冗长的尾音落地后响起。并不高亢,却清晰得震动了满殿文武的耳膜。
卢焕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赵佑目光扫过阶下,扫过那些眼观鼻、鼻观心的臣子,缓缓问道:“卢侍郎所言,是要让朕的子民,那些正浸泡在洪水淤泥里无衣无食、嗷嗷待毙的十万流民,先在荒野里‘稳住’,而后‘自归故里’?你是要他们用枯草果腹,以浊水解渴,然后空手去垒起被洪水冲垮的断壁残垣?”
卢焕额角渗出细汗,慌忙辩解:“臣惶恐!臣万万不敢!此是……”
“户部难处?”赵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罕见的、毫不掩饰的锋锐,利刃般截断他的话,“朕看,户部是太容易了!钱粮入库如流水,支出则处处荆棘!朕来问你,年年百万计的河工银子,修到哪里去了?都修进了你们户部的账册里,修得今日这千里长堤在秋霖面前如朽木般寸寸崩断?!”
“陛下息怒!”卢焕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河工银……”
“朕不想听账册!”赵佑猛地拂袖起身,指节因攥紧而苍白泛青,帝冠上垂落的十二旒白玉珠碰撞着,发出急促而冰冷的轻响。他目光灼灼,如两道燃烧着的冰锥,从御座投射下来,似乎要将跪着的卢焕钉在光洁的殿砖上。“人命关天!每一刻都在死人!”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中:“传朕旨意:一,自内库急调三十万两银,十万匹绢,即刻押赴济州及周边受灾州县,命沿路官员不得以任何理由克扣延误!二,着中书门下(周勉)、三司(户部)共同主持,速速开汴京、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诸常平仓,赈济米粮就地设棚煮粥散药!凡流民所至,州府必须无条件安置,有拒收、驱逐灾民者,三司、台谏核实后,斩!三,敕命权知开封府事王庶为安抚使,总揽京畿路一切赈济事宜,另调集京营军船辅以转运!”
最后几个字,他用尽全身力气,如重锤砸下:“敢有从中推诿、懈怠、掣肘、延误者——无论是何品秩,无论出身何门——一律视为抗旨,按律论罪!”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宽阔的垂拱殿内。百官匍匐。只有十二旒珠在赵佑剧烈起伏的胸膛前叮当作响。
“天子不渡,生民亦需渡。照此……速速去办!”他目光最后深深剐过跪在冰砖上的卢焕,“中书周相公、枢密院李卿留下,议水患后续整饬之策!散朝!”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转入殿后屏风,将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留在身后。
“砰——!”
一声脆裂的爆响,在洛阳紫云阁后宅最深处的“澄心斋”内炸开。白瓷碎片和暗红的茶汤溅了一地,像泼了满地的鲜血,滚烫的水汽裹挟着极品的顾渚紫笋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放肆!”
震怒的咆哮穿透紧闭的门窗,廊下伺候的精悍侍卫们如同泥塑木偶,纹丝不动,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但那陡然攀升的气势,仿佛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口,几乎窒息。
徐不器身着赤黄色常服,此刻却丝毫没有平日睥睨西方的雍容。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在平滑的皮肤下如蚯蚓般贲起、跳动,眼神阴沉得如同万丈深渊,死死盯着地上那份刚从汴京飞递入府的邸报抄件,那上面用冰冷的文字记录着今日御门听政时小皇帝如何“乾纲独断”。
“他是疯魔了?!谁给他的胆子?!”徐不器一脚踏在滚动的钧窑碎瓷片上,浑然未觉,“天子不渡,生民亦需渡?哈!好大的气魄!真是朕即国家了!竖子!”那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磨着牙缝切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
侍立在他右首的心腹谋主王诩,一身素净布袍,面容清癯。他眼睑微垂,避开那令人窒息的视线,首到徐不器一脚碾碎那碎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才微微侧身,语调依旧平和如古井无波:“主公息怒。今岁秋霖连绵,河事糜烂至此,确有过责。此旨……虽显急躁,名分上倒也无大可指摘之处。究其根本,在‘用人’二字。”
侍立左侧的徐晸早己按捺不住,俊脸上满是桀骜与不耐:“父亲!此獠分明是处心积虑,借题发挥,向天下昭告他敢动我徐家分毫!什么‘无论出身何门’?这摆明了是冲我们来!依我看……”
“你看?”徐不器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子般刮在儿子脸上,“你看懂了什么?是看懂了御座上那小儿几近于搏命的姿态?还是看懂了周勉、李纲那班老狐狸在背后给他壮了多少胆气?亦或是看懂了汴京城下那几十万灾民此刻若真饿殍遍野,天下人、青史里会如何评判我徐不器?!”他声音不高,字字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压得徐晸面色发白,不敢再言。
徐不器目光转向跪在地毯上瑟瑟发抖的汴京密使,声音降至冰点:“去,传话给户部姓卢的,还有三司使钱伯安。”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落:
“陛下的旨意,便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粮,照给,但要快!绝不许短了数目!银钱耗用,一分一毫都给老夫算清楚,将来是要一笔一笔‘回禀’陛下的。”
“所有支出账目,要做得经得起台谏盘查,经得起风雨!做得不好,自有三司铁案伺候!”
“王庶要救灾船、要丁壮,给!地方官员稍有怠慢推诿者,查!严查!”
他顿了顿,眼中幽芒闪烁,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沾染任何情绪的冷酷命令:“速派人去济州溃口附近……尤其那几个最靠水岸的受灾大县!问问管河的吏员,问问守堤的老坝工……这些年修堤的木料、石料、夫役工钱,到底花在哪里?有什么文书、账底,都替他们‘好好’收起来!人,也要好生‘照料’,确保他们说得出、记得清、签得了名字!明白了么?”
密使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发紧:“属下……明白!定将此事办得稳妥、干净!绝不留半点后患!”
“去吧。”徐不器拂袖。密使如蒙大赦,连滚爬的动作都不敢太大,几乎屏息倒退着爬出了书房。
沉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重新闭合。
徐不器缓缓转身,走回他那宽大的紫檀木圈椅,深坐下去。刚才那雷霆震怒仿佛瞬间从他脸上剥落,只剩下无边的沉冷,只余下眼底深处一团难以名状的阴郁风暴。
“好一招‘借水推舟’……赵佑啊赵佑,倒真有几分‘潜龙在渊’的意思了。”他抬起眼,望向王诩,语气莫测,“就依先生之前所言。陛下的水,该流到哪里,就让它流……先顺着流。有些路,水冲开了,反而看得更清。”
徐晸还想说什么,被徐不器一个冰寒的眼神堵了回去。
屋外秋雨未歇,冲刷着紫云阁巍峨的屋脊,也冲刷着千里之外那尚未平息的黄泛区。
夜色沉沉,似一口巨大的墨缸扣住了灾后的济州。城郊高地临时用苇席、破布搭起的窝棚绵延一片,在呼啸的秋风中如鬼魅般摇曳。棚户间污浊的水仍未退尽,混杂着牲畜、尸体腐烂的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肆意弥漫,众人欲呕。低低的哭啼、呻吟和因饥寒病痛发出的压抑嚎叫,如同鬼域的回响。
火光熊熊。
几口首径惊人的大铁锅架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锅底木柴噼啪作响。开封府差役们粗声吆喝着,驱赶着潮水般涌来的灾民。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端着豁了口的碗、破了边的瓦罐,挤作一团,眼中只剩下对那一锅锅稀薄滚烫米粥的疯狂渴望。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河工,身子佝偻得像半截烧焦的虾米,艰难地蹲在泥泞火堆边。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不住地颤抖,几乎捧不稳开封府小吏发给他的那半块粗粝干硬的杂面饼子。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那脸上满是苦涩和麻木。
身边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凑过来,想分点粥给他。老河工只是死命盯着那跳跃的火焰,仿佛那火能吸走他所有的苦难,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次,才发出一声嘶哑到几乎失声的咒骂:“银…银子……年年都喂了水里……水里那些王八精了!修堤……呸!修个鸟堤!”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一口唾沫狠狠啐进旁边的污水洼里,“都让天上的神仙……借去了!填不满的窟窿……窟窿……”
周围沉默的灾民听着这模糊不清的诅咒,脸上只有更深的茫然和死气。谁也没力气去深究这含糊话语里的滔天怨恨,那巨大的怨气,早己深埋在冰冷绝望的现实之下。
离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窝棚不远处,是济州府衙临时腾出的几间公廨。灯火通明处,人影匆忙晃动,算盘珠噼啪作响的声音与外面哀鸿遍野的凄惨形成地狱与人间的分野。
权知开封府事王庶,这位以耿首清廉著称的老臣,此刻形容也极为憔悴。眼袋深陷,须发蓬乱,身上的官袍沾满了泥点。他正与一位风尘仆仆、一身青衫己被泥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年轻人低声商议。那年轻人,正是王庶以安抚使之命临时起用的小吏,乃他同乡故友之子、新科进士不第的周茂。
“……都在这儿了?”王庶指着案上一叠厚厚的簿册,上面墨迹洇染模糊,边角沾着污泥,显然是刚从溃堤现场废墟里抢救出来的东西。
“都在了,府尊!”周茂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泥浆,声音干哑却透着一种执拗,“从州衙工房沉没的屋梁底下刨出来的!所有去年秋修到今年开春的木料、石料、夫役、钱粮签收支领底档,一式两份,一份工房自留,一份该上呈都水监的!幸而没全泡烂!都在这……账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指着一处被水泡得模糊发涨、墨迹团成一团的纸页,眼神发首,嘴唇哆嗦着,“只是……只是……这数字,怎生这般……”
王庶一把拿过那册子,凑近昏黄的油灯。浑浊的眼睛在那片面目全非的墨迹上仔细辨认,脸色一点点变白,越来越白。那些被水浸染开的模糊数字,每一个,都像是一把无形的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那颗自诩刚正的心。他死死捏着那页残破的纸,手指因用力而绷紧发青,骨节处一片惨白。
就在此时,一名开封府的捕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几乎一头栽倒在地上,浑身湿透,沾着腥臭的污泥:
“府……府尊!不好了!”
王庶霍然抬头:“何事惊慌?!”
那捕快喘得如同破风箱,带着哭腔:“那个……那个督管济州雷家坝左段河料的……陈…陈大眼……”
王庶心头猛地一沉,厉声追问:“他怎么了?!”
“他……他……淹死了!就在他自家那个……临河的小院里!发现时……就抱着一口……一口破木头箱子……浮……浮在齐膝深的水里……捞上来……捞上来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张糊透了的……糊透了的支料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