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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铜雀衔火

执掌风 天风晓月 12772 字 2025-06-26

太和殿上那抹拖行于金砖之上的浓稠血迹尚未干涸,渗入砖缝,浸透大殿每一个角落无形的权柄。浓重的血腥气与肃杀的廷杖余威混合,沉沉压在偌大宫城的上空,连正午苍白的阳光都穿透不了这层铁锈色的霾。

紫云阁地宫深处。

寒气凝实如壁,七盏铜灯幽蓝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中纹丝不动,唯中心一朵焰心在无形的气流牵扯下微微摇晃,投下一道斜长的、跳跃不稳的阴影。

徐不器盘坐在地台正中,双手交叠覆于丹田,姿态如古刹坐禅,唯指间那枚灰白枯槁的指骨残甲在幽光下泛着惨淡的死气。残甲边缘细小锐利的尖棱无意识地硌着他食指指腹的旧伤,微弱的痛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引不起任何波澜。他的眼睑低垂,视线沉落在面前地台冰冷光滑的石面上,并未聚焦于任何一点。太和殿的喧嚣狂澜、血染金阶的震怖、小皇帝赵佑最终那声凄厉“掘地三尺”的嘶吼、乃至随后昏迷被架走的慌乱……这些常人难以承受的滔天巨浪,于他而言,不过是深水之下的几声沉闷回响。

石阶处,空气微漪般波动了一下。王诩的身影如一道融入寒意的幽影,出现在边缘。他垂首,声音压得低沉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剥去了情绪的外衣,只剩下精准的汇报:“王爷,贺庆州狗急跳巢,遁入内宫藏经库。”

“遁入?”徐不器并未抬眼,唇齿微启,两个字轻得像呵出的一缕冰息。

“持内监腰牌,称奉旨清查旧档,”王诩语速平稳,“入内即闭门,再无动静。禁军围而不入。”

徐不器搁在膝上的左手,拇指指腹缓缓地、缓慢地碾过那枚残甲的边缘尖棱。一道更深、更锐利的钝痛刺入感知。“孙福安……”

“正是‘承恩公’所赐腰牌。”王诩接口。

徐不器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但绝非笑意,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变化,冰冷得如同玉石裂隙被强行捏合。“好一个奉旨。”他吐出三个字,齿缝间泄出一丝嘲讽的寒气。

地台边缘的浓稠暗影里,楚姬倚靠着冰冷的石壁。澄黄的细竹烟管并未凑近唇边,只是闲闲地悬在指间。碧玉烟锅盖闭合着,隔绝了内部种子酝酿的异样气息。她的目光穿透地宫的黑暗与厚重的土层,仿佛落在汴梁城某处无形的焦点。“藏经阁,”她声音轻缓,如同在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谜题,“重锁九重地。虫豸自投罗网。火……如何烧进去?”

“虫豸自困,焉用烈火?”徐不器终于抬眼,眸中并非烛火跳跃的幽蓝,而是一种沉入冰层之下的极致黑寂,倒映不出任何光芒,“封死门缝,毒烟即可。”

王诩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垂得更低:“喏!”

“不急。”徐不器抬手,虚虚一按。一股无形的寒流随之掠过石室,连灯焰都瞬间凝住。“贺庆州……要死在恰当的时辰,恰当的人手里。”

楚姬的指尖无声地拂过竹管中段,如同安抚沉睡的毒蛇:“死早了,是畏罪灭口。死晚了,是狗急跳墙。死的时机,比死的方式更重要。他在里面……”她顿了顿,仿佛在捕捉那深宫秘窟里的细微声响,“是在等一场雨停,还是在等……一把能替他开门的钥匙?”

徐不器指腹下的残甲停止了摩擦。寒冰深潭般的眼眸底部,那一点凝缩至极的幽光微微一闪。钥匙。他无需追问那钥匙是谁,在何处。藏经库那道门,是内宫最深重的禁忌之一,寻常腰牌能进,却未必能出。那面腰牌背后的人……才是真正需要引出来的蛇。

“王爷!”王诩的声音稍提一线,带着一丝凝重的打断,“步军司余孽,李延庆,内牢不甘沉寂。”

徐不器眉峰如刀削般纹丝未动。步军司?那个在陈桥驿侥幸逃脱、携带着账簿、又在开封府炭棚前几乎咬碎牙关的杨怀忠?他何时成了步军司李延庆?

“……以血污衣,书半页狂言。”王诩补充道,“妄图将其亲信传递出去。”

“狂言?”徐不器声音依旧平缓无波,“递往何处?”

“据察……目标仍是禁苑深处,藏经库所在区域。”王诩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机,“皇城司里那几只忠犬,倒是不怕烫嘴。”

“藏经库…”徐不器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里终于掺入一丝几不可闻的玩味,“当真是个热闹去处。”一只阉割的老狗想躲进去自封为王,一条泥淖里挣命的野狗还想往里钻,妄图往那冰冷的深潭里扔一根骨头?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指间那枚惨白的骨片残甲上。步军司的血债……那账簿上粘连的皮脂、凝固的炭墨印痕、还有开封府炭棚里飘出的、被火烧焦又泼上墨水的骨头烂肉气息……此刻,仿佛都附着在这粒卑微的碎骨上,无声地嘶吼。

“不必管他。”徐不器终于出声,将那粒如同裹满毒汁的骨片残甲轻轻捻入掌心,合拢手指,彻底湮灭其存在。“一条在皇城司内牢里被拔了牙的孤狼,他的骨头,掀不动石棺盖。”他语调平淡,不带一丝情绪,“让他写。让他送。”指尖微微发力,掌心的旧伤处传来清晰的钝痛,“孤狼舔舐伤口的呜咽,有时比狂吠……更能惊醒守棺人。”

话音落下,地宫重回绝对的死寂。

徐不器的眼睑重新垂落,视线沉入膝前那片无形的寒潭深处。幽蓝的火苗舔舐着凝固的气息,石室内只剩下一种近乎时间停滞的、淬冰般的等待。

王诩屏息立于阴影边缘,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汹涌的杀机被强行按捺于表层的死水之下。他的视线穿透厚重的石壁与泥土,锁定了汴梁外城西北方向——

“西水门。”楚姬空灵的声音如同寒潭的涟漪,再次荡漾开来,“炭仓三座。临水,堆垛如山。风自东南起……”

石台之上,徐不器盘踞的寒气骤然收拢!那枚被他紧紧攥入掌心的灰白骨片,边缘早己磨平的尖棱仿佛融入了旧伤深处。

一点幽微到极致的光,在他闭阖的眼睑深处倏然点亮。不是烛火摇曳的蓝,而是陨星焚灭前瞬间压缩的——猩红!

“衔炭去吧。”三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轻如叹息,却重逾千钧。话音落下的瞬间,指节微不可察地一动。那不是指令,而是确认。

王诩精光爆射的双眼猛地抬起!

他看到了!王爷那只虚覆于左手背的右手,中指指骨关节上,一道旧年刀疤在烛火幽光下映出一线冷酷的暗痕——那是无声的“铜雀”!

下一刹那,王诩的身影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地宫最深沉的黑暗中。

皇城司内牢的幽深处,腐烂的血腥气浓得如同实质。

李延庆猛地攥紧手中那片沾染着粘稠血墨的布条!破破烂烂的衣袖碎片上,殷红与乌黑相互浸染、覆盖、蔓延,勾勒出惊心又扭曲的字句。那不是书写,是用指骨撬开胸痂刮下血痂,混合着皇城司内牢角落里抠出的、陈年炭污凝结的墙皮粉末,强行按进布纹的脉络!

“洛王…构陷……”

“账目…杀局!”

“炭印…焚…嫁…贺非主…”

字字断续,字字染血!

他剧烈地喘息,每一次抽吸都扯动全身数十道皮开肉绽的伤口,剧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意志。额角的汗混着血污淌下,在虬结的胡茬上蜿蜒成道道污秽的溪流。

心腹察子单膝跪在他面前,脸上满是污迹和冷汗,眼神却亮得如同困兽临死反扑前的凶光,死死盯着那份“血状”!“头儿!兄弟们……豁命也给你递进去!”他的声音因恐惧和亢奋而剧烈抖动。

“不…”李延庆猛地抬手,沾满血污黑泥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察子的手腕!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因为用力而突出,眼球表面倒映着牢室角落里唯一一盏油灯微弱的、跳动的豆大光影。

“……不能送得容易!”他从牙关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磨着骨头,“要…让路过的狗都看见…闻见!让守库的老…老乌龟…嗅到味儿!”

他猛地松开手,任由那察子脱力般跌坐在地。李延庆的身体也摇晃了一下,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力,轰然撞向背后冰冷的、渗着水渍和霉斑的石墙!剧痛席卷全身,内脏都似乎要翻转过来。

但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却在这一撞之下,被痛苦彻底点燃,化作一种近乎疯狂的狠戾!

“听…听着……”李延庆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带着破风箱般的哨音,“出去…绕路西苑!寻个能溅上血的档口…把东西丢了!丢在显眼处!让捡了的人……都当成要命的催命符!”

那察子愣了一瞬,瞬间明白了用意!丢在显眼处?让更多人看见?甚至让不相关的人捡到?!这是要把天彻底捅烂!

“那……万一落进徐党……”察子声音发颤。

李延庆咧开染血的牙齿,笑容扭曲而惨烈:“落!……就让它落!”他嘶吼道,胸膛剧烈起伏,牵动鞭伤,又是一阵急促的呛咳,大滴大滴的黑红血沫砸在身下冰冷的石地上。“让它落到阎王案头!…让这把血淋淋的刀子…捅到谁心窝里都行!”他猛地抬起一只几乎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手,指向牢门的方向,动作剧烈得如同要挣脱铁链!

“只要…捅进去!…捅烂了!…就值!”

他的身体脱力般下去,倚在冰冷的墙壁上,唯有那双因剧痛和仇恨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瞪着牢房顶部垂落下来的、挂满污秽的蛛网。不是送信,是投毒!把这由无数皇城司袍泽的冤魂、由步军司几万将士的焦骨和血肉熬成的剧毒,像泼脏水一样,狠狠泼向这座城最光鲜也最污秽的任何一个角落!包括那所谓清流砥柱的太师案头!包括那阎罗盘踞的紫云阁!甚至……包括那个昏迷的小皇帝床边!

察子重重点头,脸上再无犹豫,只有决死的疯狂!他将那团浸透了血墨、仿佛带着不详热度的破布死死攥进手心,指甲深陷其中!随即猛地起身,如同一头嗅到血腥的豺狗,扑向牢门!沉重的铁链碰撞着石壁,短暂掩盖了他离去的窸窣声。

死寂重新笼罩牢室。只剩李延庆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还有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在黏腻腥臭的空气里,咯咯地、咯咯地回响。黑暗中,他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无声地、疯狂地笑着。

紫宸殿后一处临水的僻静小殿。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沉水香,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和一丝极淡的铁锈血气。熏香袅袅,雕花窗棂透入的天光也显得有气无力。

床榻之上,赵佑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锦被覆身,只有一只被冷汗濡湿的手露在外面,搭在明黄的缎面上,手指偶尔神经质地微微抽搐一下。孙福安佝偻着腰,垂手侍立在几步之外,头压得极低,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偶尔微微抬起的眼皮,缝隙里泄出的目光在皇帝毫无血色的脸上飞快地一掠,便又迅速垂落,如同被惊动的毒蛇藏起了信子。他袖笼深处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捻动着一串冰冷的翠玉念珠。

梁师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绣着繁复云龙纹的紫色公服下摆在地衣上悄然滑过。他屏息凝神,远远地停在珠帘之外,对着闭目躺着的赵佑躬身,声音谨慎而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敬畏:

“官家,太师张邦奇并几位翰林学士跪在殿外,请官家静心龙体为上,切莫忧思过度。”他顿了顿,目光抬起一线,极快地扫过御前总管孙福安那张木然无波的脸,才继续说道,“殿前司、皇城司均加强了禁苑巡守,尤其是西边那片幽僻地界…张太师说,请陛下宽心,断不会有宵小扰了圣驾休养。”

帘内毫无声息。连赵佑手指的细微抽搐都似乎停止了。唯有殿角的鎏金水漏,发出清晰而寂寞的“滴答”声。那声音在梁师成耳中,却比战场上的金鼓更催人心弦。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如同被冰水浇透,汗珠从他发髻边缘渗出,蜿蜒滑落到领口的紫绫上。藏在袖管里的手指,指甲却几乎要掐进掌心!那封被他昨夜仓惶间销毁的、来自西京快马的密报上残存的几个字——“粘罕点兵”、“斡离不…粮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辽中京……怕是连片像样的瓦砾都寻不到了!金贼在集结!那铁蹄卷起的烟尘,下一刻就要吞灭黄河!

但这些话,此刻他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眼前的圣人,像是一尊被狂风巨浪摧折后、仅剩空壳供人瞻仰的脆弱泥胎。

一片死寂。

就在梁师成腰膝酸麻、几乎支撑不住这漫长卑微的躬身礼数时,榻上传来一声极轻微、带着湿漉气音的咳喘。

赵佑的眼皮剧烈地颤抖了几下,艰难地掀起一丝缝隙。那缝隙里露出的并非帝王的清明或愤怒,只有一片被病痛和巨大精神冲击彻底碾碎后的迷茫与空茫。他的嘴唇翕动着,干裂开细小的血口,声音破碎微弱得如同呢喃,模糊不成句:“藏……”

一个字,如同耗尽了刚刚聚拢的气息,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一股混着血丝的涎水从他嘴角溢出,沾染了明黄的被面!

“官家!”孙福安一个箭步抢到榻前,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哀切,“太医说万万不可动心!万万不可啊!”他飞快地掏出一方素白丝帕,颤抖着手去擦拭那刺目的血丝污迹,动作急促,却隐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按压力道,阻断了任何可能吐露更多言语的机会。

梁师成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冰锥扎入脊椎!他死死压住喉头的惊呼,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腔。那声破碎的“藏……”字,却在他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藏经库!这昏迷的幼龙,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唯一挣扎着、含糊念出的,竟是那个禁地深处、囚着一条老狗的秘密洞穴!那里面……那里面究竟锁着什么?毒药?遗诏?还是……

一滴更大的汗珠砸在脚边的光洁金砖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梁师成藏在宽大袖中的手,颤抖着,冰凉的指尖死死抠进了掌心深处。外面的风雷在酝酿,而这深宫禁苑里,一只刚刚吐出信子的幼龙……一个心在烧炭的老乌龟……还有一只藏在角落里的老鼠……都在无声地熬着、等着,等着那第一滴滚烫的油落下,或者,第一缕从西水门方向升腾而起的……焚城浓烟!

汴梁外城,西水门。

日头西斜,将巨大的城楼阴影投落在繁忙的汴河水面上,也遮住了城门内侧靠河岸的一大片区域。那里密密麻麻矗立着数座巨大的仓廪。仓廪由坚固的条石砌筑,顶部铺着厚重的青黑防雨瓦,粗大的、泛着桐油光泽的木桩深埋河堤泥土中,支撑着庞大的仓身。仓廪一侧临水,建有石砌的码头供漕船停靠,另一侧则紧靠着高大的城墙内侧根脚。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带着湿气的煤炭味道,还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码头污水沟的浊气。扛炭的脚夫喊着号子,沉重的脚步踏着临时铺设在泥泞地上的木板,发出“哐当”、“哐当”的闷响。一篓篓、一袋袋色泽黝黑发亮的炭块,如同源源不断的黑色溪流,从靠岸的漕船上被卸下,再顺着木板栈道流进那些黑洞洞的仓廪口。

一座最为高大、位置最显眼的仓廪旁,一个穿着深青色杂役短衣、脖颈上挂着厚布帕子擦拭汗水的身影,正弯腰扛起一大篓炭。他的动作娴熟,脚步沉实,粗粝布满炭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沿着脸颊沟壑淌下,混着黑色的尘埃。他低着头,沿着木板快步走向仓廪深处幽暗的垛场。仓门口,一个穿着皂色官衣、像是库丁小头目的人,正烦躁地用手里的藤条敲打着旁边的木柱,不耐烦地呵斥着磨蹭的脚夫。

扛炭的杂役走入仓门阴影的瞬间,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就在即将踏足仓内干燥地面的刹那,左手似乎被肩上沉重的炭篓带得微微失衡,身体向左极不自然地倾斜了一下!右臂随着身体的倾斜幅度猛地向后一甩!手肘关节以一个极其怪异的角度甩到了仓门内侧墙壁上!

这个动作快得如同幻影!完全被身体失衡和前倾的炭篓所掩盖!

一根漆黑、不过三寸长的细木签,从他右手粗麻布袖口里无声地滑落出来!在这看似随意甩手、精准撞墙的动作掩护下,如同黑暗中一枚毒蛇射出的尖牙,“笃”地一声细微轻响,被巧妙地、深深钉入了仓库大门内侧木柱上一个早己存在的、极其隐蔽的虫蛀空洞之中!

木签完全没入空洞,只留下一个与周围深暗蛀痕完全无异的微小点痕。

脚夫肩膀沉重炭篓的惯性带着他继续向前踉跄了两步,他才站稳身体,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抱怨神色,抬手用脖子上那块污黑的汗巾胡乱地擦着额角和脖子,嘴里咕哝着:“这他娘的破板子……”

小头目不耐烦的呵斥立刻飞来:“磨蹭什么!快搬!”

脚夫不再言语,重新扛起炭篓,弓着腰,大步流星地踏过干燥的地面,将炭篓扔进前方堆积如山的炭垛深处。黑色的粉尘扬起,瞬间将他融入这片堆炭如山的昏暗里,如同无数灰影中的一个,再难分辨。

仓廪大门紧闭的深影中,木柱深处那点微不可见的钉痕处。细木签中空的核心里,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干燥炽热的猩红火种,彻底落入了仓廪深处干燥蓬松、早己铺陈好的引火物之上。空气中浓重的炭粒尘埃味道、脚下踩着松软炭渣的触感……都成了它酝酿风暴的温床。火种深深蛰伏,无声地等待着最后的指令,等待着某个特定时辰的来临、或者仓廪外闸门上,那副同样由松木打造、涂着厚厚防蛀桐油的“开封府督运炭监”巨大封板被换下的时刻——换封板之人放下旧板之时,便是这处仓堆燃起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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