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年八月盛夏的一个普通晌午,日头像团滚烫的火球悬在天空,将大地炙烤得蒸腾起阵阵热浪。
古溪村的乡村医生黄子诚背着斑驳的医药箱,粗布汗巾反复擦拭着额头滚落的汗珠,在蜿蜒的乡村土路上疾步如飞。
胶鞋踩过晒得发烫的碎石子,扬起阵阵尘雾。
“黄医生!”田埂上传来喊声。
扛着锄头的老材赤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沁着油亮的汗,草帽檐下的眼睛笑得眯成缝。
“吃晌午饭没?火燎腚似的急着到哪儿去呢?”
黄医生猛地刹住脚步,草帽下露出被晒得通红的脸,他抬手抹了把脸,咧嘴露出一抹笑:
“是老材啊!这不,我正准备吃呢,谷长德着人来叫,说他媳妇突然不好了,让我赶紧去看看。”
老材闻言,从打着补丁的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支烟递过去,又摸出火柴盒划亮火柴:
“古长德媳妇身子咋这么弱呢,三天两头的生病,你看这大热天的,又给你添麻烦了。”
黄医生接过烟别在耳后,摆了摆手拒绝了点燃的火柴,又推了推泛黄的眼镜,沉声说道:
“唉,都乡里乡亲的,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得赶紧去看看。”
话音未落,他己转身大步流星离去,只留下匆匆背影在烈日下越缩越小。
老材望着他走远,无奈地摇摇头,扛起锄头往家走。
进了院子,他将农具靠墙放好,从水缸舀起一瓢凉水,畅快地洗了把脸。
往常这时,媳妇王香兰早把饭菜摆上了桌,可今儿厨房却冷锅冷灶,不见一丝烟火气。
他心生疑惑,擦干了手,抬脚进了里屋,只见西五个孩子正挤在自家老旧的黑白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老材扯着嗓子问坐在最前排的孙女古晴晴:
“晴晴,你奶奶去哪了?咋今中午没做饭?”
晴晴头也不抬,眼睛死死黏在屏幕上:
“不知道,没瞧见人。”
这时,老材瞥见坐在孩子堆里的我,猛地拉住我的胳膊:
“月娃子!你也在这啊!听说你妈不好了,你咋还在这儿看电视?不赶紧回家看看去。”
我一听,浑身一僵,紧张的盯着眼前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光着上身,玄色短裤洗得发白且打有补丁,沟壑纵横的脸上爬满岁月的纹路,按照辈分,我该唤他材爷爷。
我们古溪村坐落在西川盆地北部边缘,被群山环抱,有百来户人家,大多姓古,祖祖辈辈沾亲带故,其余的就是黄姓居多,还有少量姚姓。
黄医生便是其中之一,这位赤脚医生学成归来悬壶乡里,方圆十里头疼脑热的都找他问诊。
材爷爷本名古国材,是“国”字辈长者。他的父亲和我的祖爷爷是兄弟,所以我们两家还算是比较亲密的亲戚了。
我的父亲古长德属“长”字辈。到我和古晴晴这代本该是“大”字辈,只是如今取名字不再拘于族谱,才有了现在的名字。
“材爷爷,我妈到底怎么了?”我攥着衣角,紧张的询问他。
材爷爷从裤兜掏出一根烟点燃,浑浊的眼珠泛起无奈:
“我也不晓得啊!我也是听黄医生说的,他刚去你家了。”
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慌慌张张的道了别,转身就往家跑。身后传来古晴晴清脆的喊声:
“月姐姐等等我!”
这丫头一向与我要好,见我慌张离开,电视也不看了,把遥控器一扔,冲着屋里喊了声:
“爷爷,我也去月姐姐家看看!”
说着,便也追着我跑去,材爷爷的叮嘱在身后响起:
“哎呀,你这两个丫头,风风火火的,慢点跑,别摔着!”
当我急急忙忙跑回家,看到院子里扔着几个背篓,我爸正和黄医生,还有几个婶孃围坐在桌子旁说着话。
说话声像闷在坛子里,我没有细听,我喊了声“爸”,他却像没听见似的,只顾闷头抽烟。
我没有再喊他,径首走向了里屋,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来。
只见我妈躺在大床上一动不动,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坠入血管。
她嘴唇青紫如茄子,脸色灰白得像抹了层薄霜,周身萦绕着股说不出的阴翳,看得我后背发凉。
我眼睛瞬间发酸,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妈?”我轻轻唤了一声,伸手想去碰她冰冷的胳膊,手腕却突然被拽住。
抬头却见晴晴奶奶王香兰布满皱纹的脸,老人和蔼的对我说:
“月娃子,别着急,让你妈好好休息,咱们先出去再说。”
我点了点头,随意抹了抹眼泪,跟随她出了里屋。
回到堂屋,我和晴晴并排坐在门槛上,静静听着我爸他们说着话。
兰婆婆刚在凳子上坐下,就看着我爸说:
“长德啊,我立过蛋了,问了一圈,都没有问出来,不晓得你媳妇是被谁给缠住啦!
唉,许是不知名的野鬼,等会你做碗倒头饭,夜里送走吧,若是她乖乖的走便罢,若是不走…….”
她说到这里,沉思了起来,我爸就说了声“好”,随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掐灭了烟头。
满屋人都屏息听着,没人质疑兰婆婆的话。
因为她是我们这里十里八村有名的神婆子,据说身上有念力,靠着祖传的立蛋术能看透不少阴阳事。
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李桂花,人称胖婶,她快人快语地问道:
“兰婶子,后山在两年前不是枉死过一个女的,她的怨气可重,会不会是她出来作怪?”
兰婆婆缓缓摇头:
“当时都请了人超度,按理说应该不会。”
话锋一转,她又语重心长地说:
“不是我说你们,村里虽未严明,但大伙都晓得,要捡柴火就去前山,后山平时能不去就不去。
你们几个胆子倒是大,说去就去了,而且还叫上了夏开惠,明知道她身子一向弱,怎么能去后山啊!”
几个婶孃被兰婆婆训得面面相觑,纷纷低下头。
胖婶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这时旁边的张巧莲坐不住了,重重拍了下大腿:
“哎哟兰婶,您可冤枉我们了!”
她指着里屋的我妈,解释道:
“我们根本没叫开惠,就是路过她家门前。
她看见问我们去哪,我们说昨天下了整夜的雨,今天放晴出了大太阳,山里肯定长了不少菌子,准备去捡。
她一听就来了兴致,立马回家背起背篓非要跟着。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实在不好拒绝。
再说一大群人,又是大白天的,往年我们也去捡菌子,也没出过啥事,谁能想到今天她会出这事啊!我们不也吓得不行。”
其他婶孃也连忙附和:
“就是就是!”
兰婆婆叹了口气:
“事己至此,多说无益,谁也不想发生这事,你们就再仔细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