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就是刚才提到的,关键证人吴辰!”高洋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确凿,仿佛在介绍一个战功赫赫的同志。
“多亏他机灵啊!给我们警方争取了宝贵的几分钟!”
他搭在吴辰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地按了按,像是在强调某种重要性。
林娇的目光在吴辰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从他的眼睛,掠过他下颌的线条,落在他垂在身侧、指关节处似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淤青的手上。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X光。然后,她对吴辰也只是很短暂地点了一下头,算作打招呼。她的注意力更多似乎还在高洋身上。
“高警官这次反应确实迅速,”林娇语气平静,但话里的分量不轻。
“人证物证链都很扎实,尤其是这个马三……拔出萝卜带出泥,省厅下来的通缉令压在我们头上很久了。局里己经在准备给你请功的材料。”
她后面那句话,让高洋激动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应该的!应该的!”高洋的声音都有些发飘,努力想做出云淡风轻但压抑不住得意的表情。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他的眼神灼灼地钉在林娇身上,腰杆挺得恨不得把衬衣纽扣崩开,第一次觉得林警官这张清冷的脸如此光彩照人。
旁边的吴辰,在林娇那种审视目光扫过自己指关节时,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针刺感,仿佛自己身体内部某处,被那道目光刺穿了表层伪装。
他甚至感到膻中位置那一小团刚刚沉寂下去、如同熔融金属般灼热而凝实的气团,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无形压力牵引,微微一震!
那一震极其细微,外人根本无从察觉。
仿佛沉渊的火山内部核心,无声地涌动了一下,泛起一丝细微却足以焚灭一切的涟漪。
他眼神深处平静无波,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轻轻向内蜷了一下,像是握住了无形中一丝从体内散逸出的、只有他才能感知的锐利与灼烫。
走出派出所锈迹斑斑的铁门,傍晚的凉风卷着街上机动车尾气和人行道快餐店的油腻气息扑面而来。
夕阳熔金,给冰冷的警徽和临街店铺的玻璃橱窗镀上了一层虚浮的暖色。
吴辰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刚从那种压抑的、带着腐朽官僚气息的逼仄空间里脱身。
皮肤上还残留着询问室里消毒水,和劣质皮革混杂的窒闷感。
“吴辰同志!留步!吴辰同志请留步!”
一个透着刻意热情、略有些尖细的声音斜刺里插进来。像油腻的砂纸擦过耳膜。
吴辰脚步顿住。
侧前方一步开外,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挡在道中。
微胖,梳着一丝不苟的油亮背头,一张圆脸堆着笑,层层叠叠的褶子把眼睛挤成两条深缝。
身上是挺括的深灰色夹克,里面雪白衬衣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打着枣红色的领带。
夹克敞开着,露出腰带上硕大的H头金属扣,金光扎眼。腋下夹着一个深棕色、皮质看起来过分油亮柔软的公文包。
来人快步上前,热情得有些过头地伸出手。戴着个硕大黄金貔貅戒指的手指肥短油腻。
“哎呀呀,真对不住!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吴辰同志!”
李保国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刻意表演出来的痛心疾首和如释重负。
他握住吴辰的手使劲摇晃,手上力气不小,带着一种常年握权柄、习惯于施加影响力的力道。
目光却不住地在吴辰脸上逡巡,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份“热情”底下是深潭水般的冰凉算计。
“我是李玉田的父亲!李保国!咱们李家窑村的村长!特地在这儿等你!给吴辰同志赔不是!造孽啊!真是造孽!”
他另一只手“啪”地拍在自己大腿外侧,力道不小。公文包的金属搭扣跟着颤了颤。
“我那孽子!”李保国脸上的痛惜瞬间切换,染上一种被气坏的铁青,连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唾沫星子隐隐喷出来,引得路过的几个人侧目。
“他昨晚喝多了猫尿!被街上的地痞混混硬拉去鬼混!那群挨千刀的不是东西!开着那辆破烂桑塔纳强行载着他!
硬说车里藏着什么‘宝贝货’,抢了你们的车不算,竟然……竟然还想……唉!”
他狠狠喘了一口气,仿佛说不下去,“幸亏!万幸啊!高警官及时赶到!多亏有高警官这样的好干部!
还有吴辰同志你沉得住气!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真不敢想!”
李保国的眼睛紧紧锁定吴辰的脸,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原地。
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近乎粘稠的亲昵,身体也微微向前倾:
“吴辰同志你人没事就是老天保佑!真是吉人天相!至于那帮没王法的混蛋,你放心!政府铁拳不会放过一个!该杀的杀,该判的判!绝对一个都跑不了!”
他话锋一转,唾沫横飞、语速极快地接上:
“不过玉田这孩子,那就是倒霉撞见鬼了!纯粹是被那些杀才硬绑上车的人质!差点就……嗐!”
他又重重叹了口气,“律师上午去看守所……啊不,是去医院看他了(李玉田断腿在骨科病房)。
这孩子吓得不轻,首哭!首喊冤枉!说根本不认识什么马三牛三的!
那些人就是路上看见玉田好像有俩钱,临时起意绑了他!捎带脚抢了你们的车!作孽啊!”
他再次握紧吴辰的手,力道收得更紧,近乎胁迫,语速又快又急,不容置疑:
“吴辰同志!你是明事理的!当时那种混乱场面,你肯定也看到了!
玉田从头到尾就是个人形沙包,被打得最惨那个!他哪有什么本事去和那些拿枪的悍匪混在一起?
根本不可能嘛!他是受害者!是最大的受害者啊!高警官那边……我不好多话,但吴辰同志你这边……”
李保国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那层油滑的笑容后面,透出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
“我们李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在十里八乡那也是要脸面的!
不能让人往头上扣屎盆子!我们请的徐大律师说了,关键就在吴辰同志你这个第一目击人的证词!
只要你说……当时玉田是被胁迫的,被捆着或者怎么样在车里……那帮人才是主谋……”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己经赤/裸裸地摊在吴辰面前。
他那双深藏在眼窝里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吴辰的瞳孔深处,像是要确认猎物是否屈服。
腋下的公文包很自然地向身体内侧倾斜,另一只手极其隐蔽地在包底按了一下。
然后,他突然提高音量,带着一种夸张的“关心”,动作自然地松开握着的吴辰的手,朝着吴辰身后马路边一指:
“哎呀!你看我这眼神!只顾说话了!瞧你那车!被那些狗东西撞得不成样子!这可是进口豪车啊!修起来是天价!”
路边。那辆柠檬黄的兰博基尼静静地趴着。
嚣张的外形此刻像个巨大的讽刺。前引擎盖如同被蛮力撕开的破布,扭曲翻卷着,碳纤维碎屑像纸花一样溅落在轮胎周围。
车尾左后侧整个瘪下去一大块,断裂的尾灯部件掉在地上,昂贵的车漆在撞击处留下一道道狰狞丑陋的深色刮痕和断裂线。
活脱脱一只被踩了一脚的昂贵甲虫,狼狈地瘫在市政道路的尘埃里。
和它旁边那辆崭新的、擦得锃亮、贴着临时通行证的黑奥迪Q7相比,更显得扎眼而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