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菩萨头顶那片瓦

七月的日头毒得很，青灰色的庙瓦晒得发烫。王二顺蹲在庙脊上，鼻尖挂着汗珠子，手里的瓦刀正和最后一片残瓦较劲。这庙修了三年，他是第三拨瓦匠——前两拨都嫌活计细碎，说给菩萨补瓦比给活人盖房还金贵，可王二顺不挑，他就好这口：瓦刀一磕，泥灰一抹，歪了斜了的瓦缝都能给他拾掇齐整。

"哎呦喂！"

一声闷响惊得檐角铜铃乱晃。王二顺低头一瞧，刚撬下来的破瓦正骨碌碌滚下屋檐，"啪"地砸在观音菩萨头顶那尊鎏金宝冠上。冠上的珍珠串子晃了三晃，竟有一颗骨碌碌滚进了菩萨半阖的眼皮底下。

王二顺的腿肚子当场转筋。他手忙脚乱去抓房梁，可那房梁油光水滑的，掌心全是汗，首打滑。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他跪在瓦堆里，对着菩萨的方向"扑通"就拜："菩萨显灵啦！小人有眼无珠，没瞧见您老在这儿歇脚！"

风卷着杨絮扑过来，菩萨低垂的眼睫忽闪两下——原来是庙后的老槐树抖落了串花穗。王二顺却当是菩萨动怒，额头磕得更响了："小的真不是故意的！您看我这双手，常年跟泥瓦打交道，就只会往高里砌，往实里抹。上回给我娘砌鸡窝，我还琢磨着咋能让麻雀上不去；前儿给村东头张财主补墙，我专挑向阳的地儿，就怕潮了墙根儿......"

他越说越急，泥瓦刀"当啷"掉在地上，震得菩萨脚边的功德箱都晃了三晃。"小的就想啊，您老坐在莲花座上，看人间烟火，哪能跟我们凡人一般见识？可这瓦它不听话啊！许是我昨儿夜里给老伴儿熬药，灶膛里的火星子溅到瓦上，把瓦心烧脆了......"

"王师傅！"

庙祝老周的声音从梯子口传来。王二顺吓了一跳，差点从屋脊上栽下去，慌忙抓住个脊兽尾巴——那兽头本是张牙舞爪的，被他这么一拽，倒像是在给他作揖。

"您老咋来了？"王二顺堆起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我......我正给菩萨擦灰呢！"

老周扶着梯子往上爬，手里攥着块新瓦："擦啥灰？我在底下瞅半天了，刚才'哐当'一声，我还当是山雀撞钟呢。合着是您老把瓦弄掉了？"

王二顺的脸涨得跟灶膛里的火似的，支支吾吾道："那啥......这瓦年久失修，许是该换了。我这不是正琢磨着咋给菩萨换个更结实的嘛！"

老周抬头看了看，菩萨头顶那片瓦缺了个角，露出白生生的泥胎。他憋着笑，把新瓦往王二顺手里一塞："行，您老继续琢磨。不过先跟我说实话——您是不是又偷摸拿庙里的瓦给自家鸡窝补漏了？上回我见您家鸡窝顶上新铺了块青瓦，跟我去年丢的那块一个色！"

王二顺的瓦刀"啪"地掉在地上。他望着老周似笑非笑的脸，突然福至心灵，又对着菩萨拜了三拜："菩萨明鉴！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您的东西！那瓦......那瓦是我拿自个家的麦秆跟黄泥捏的，跟您这金贵的瓦可不一样！"

老周一听，差点笑出声。他拍了拍王二顺的肩膀："行了行了，赶紧干活吧。对了，等会儿换完瓦，给我留两块碎瓦碴子——我家那口子说要拿瓦碴子垫鸡窝，说比麦秆结实。"

王二顺望着老周下梯子的背影，又偷偷瞄了眼菩萨。那菩萨还是低着眼，嘴角仿佛还挂着笑。他挠了挠头，嘀咕道："到底是菩萨慈悲，没跟我一般见识。不过话说回来，下回再给菩萨修瓦，我得先把自个家的鸡窝拆了——省得老拿菩萨的东西使，招人嫌疑。"

风又起了，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王二顺抄起瓦刀，这次格外小心，每片瓦都砌得西平八稳。他不知道的是，刚才被砸歪的珍珠串子底下，不知何时落了只花喜鹊，正歪着脑袋看他，尾巴上的羽毛在太阳下闪着金红的光，倒像是给菩萨别了朵新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