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进去诊脉。陈默被留在堂屋,坐立不安。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对话,孙大夫温和的询问,苏映荷低低的、带着鼻音的回答。他捕捉到“风寒”、“肺气稍有不畅”、“忧思郁结”之类的词句,心一点点揪紧。尤其是“忧思郁结”西个字,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
不一会儿,孙大夫出来了,面色平和。陈默立刻迎上去:“大夫,怎么样?”
“无甚大碍,”孙大夫捋了捋胡子,“确是风寒所致,肺气略有不畅,引发咳嗽。只是……”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向陈默,语气带着医者的洞察,“心绪不畅,忧虑过甚,于病体恢复不利。陈相公,这病根儿,怕是在心上啊。好生照料,放宽心绪,几剂药下去,驱了寒邪,自然就好了。”
孙大夫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默心中自责的闸门。忧虑过甚……心绪不畅……这病根儿在他!是他这一个多月的刻意疏远和躲避,让她郁郁寡欢,才让一点风寒也缠绵难愈!如果他能像个真正的丈夫一样,哪怕只是多回来几次,陪她说说话,她怎么会这样?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他送走孙大夫,拿着那张写着简单驱寒止咳方子的药笺,只觉得重逾千斤。他再次冲进风雪,跑到保和堂抓了药。这次不是救命的重药,只是几味常见的葛根、桔梗、甘草、之类。
回到灶房,他笨拙地生火。依旧是手忙脚乱,浓烟呛人。他按照方子,仔细地洗切生姜,和其他药材一起投入罐中。三碗水煎成一碗。他守在灶膛前,眼睛被烟熏得发红,却不敢再打瞌睡。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孙大夫的话,回想着苏映荷开门时那苍白憔悴的脸和低垂的眼帘。如果不是他……
水沸了,姜和草药混合的、带着辛辣和微苦的暖香弥漫开来。
第一罐,因为火候没掌握好,水熬干了,药汁微有焦糊味。他懊恼地倒掉。
第二罐,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苗。终于,药汁熬成了澄澈的浅褐色,散发着浓郁的姜的暖香和草药的清苦。他滤出药汁,又特意切了几片新鲜的姜放进去——他记得孙大夫说姜能驱寒暖身。
他端着这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辛辣暖意的姜汤药汁,再次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外。门依旧关着,隔绝着两个世界。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敲门。他缓缓地弯下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弥补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温热的药碗,沿着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轻轻推了进去。
粗粝的碗底摩擦着门槛,发出细微的声响。那碗药,承载着他迟来的醒悟、笨拙的弥补和此刻沉甸甸的愧疚,缓缓滑入门内。
就在碗身完全进入门内,陈默的手指即将离开碗沿的瞬间——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丝迟疑,轻轻地、覆盖在了他因生火而沾着灶灰、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背上。那触感并不冰冷刺骨,只是带着病中人常有的微凉,和一种柔软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微凉指尖覆上手背的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默一夜的疲惫和满心沉甸甸的愧疚。
门缝里一片寂静,那只手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迅速收了回去,只留下门内碗底与地面接触的轻微磕碰声。
陈默僵立在门外,手背上那点残留的、带着病中人体温的微凉,却像烙印一样灼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热了他那颗因疏离而冰冷许久的心。他没有再试图说什么,只是对着那紧闭的门板,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药草余烬和冰冷空气的气息,转身走向了久违的堂屋。
那张供他偶尔休憩的窄榻冰冷坚硬。陈默和衣躺下,盖着一条薄被,却毫无睡意。窗外风声呜咽,屋内寒气未消,可他的胸腔里却涌动着一股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激流。
苏映荷压抑的咳嗽声似乎没有再传来,只有一片沉沉的寂静。他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房梁,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门缝里递出的药碗,和那只冰凉的手。自责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清晰,但其中混杂了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弥补。笨拙的、迟来的,但必须去做。
天边刚泛起一层朦胧的蟹壳青,陈默便悄无声息地起了身。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里间门外,侧耳倾听。
里面一片寂静,只有极其均匀微弱的呼吸声。他放下心,转身钻进了冰冷的灶房。
生火依旧笨拙,浓烟依旧呛人,但这一次,他的动作里少了昨夜的仓皇失措,多了一份沉静的专注。冷水注入药罐,昨日抓回的中药在清水中沉浮,几片切得厚薄不均的生姜漂浮其上。他小心地控制着火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罐口冒出的白气。
三碗水煎成一碗。时间在柴火的噼啪声和渐渐弥漫开的、带着辛辣与微苦的药香中缓缓流淌。晨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将灶膛前他专注而略显憔悴的侧影投在地上。
当药汁终于熬成澄澈的浅褐色,散发出浓郁而温暖的姜辛气息时,陈默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滤掉药渣,将温热的药汁倒入一只粗瓷碗里。褐色的药汤在碗中晃动,氤氲的热气带着一种朴素的慰藉。
他端着碗,轻轻走到里间门口,正要抬手敲门,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苏映荷己经穿戴整齐。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旗袍,外面罩了件同色的薄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脸上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看到门口端着药碗的陈默,她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避开了他的视线。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陈默喉咙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