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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电报·盲

执掌风 雲影流光 5428 字 2025-06-21

民国二十九年深秋,上海法租界的梧桐叶刚泛起金边,闸北的枪炮声便撕开了这座城市的温柔。莫诃蹲在霞飞路地下电台的铁皮屋顶下,耳机里嗡嗡响着电流杂音。他摸了摸怀里的搪瓷缸——这是今早替隔壁裁缝铺王师母送的热粥,还腾着若有若无的热气。

"叮——"

耳机里突然跳出一串清晰的摩尔斯码。莫诃手一抖,搪瓷缸"当啷"砸在电池箱上。他摘下耳机,指腹蹭了蹭冻得发红的耳垂——这声音太干净了,像浸在泉水里的银铃,和平时那些夹杂着电流啸叫的呼叫截然不同。

"2GHZ呼叫XH-7,收到请回答。"

莫诃抓起麦克风,喉咙发紧:"XH-7收到,2GHZ请讲。"

"能听见梧桐叶响吗?"女声轻得像片羽毛,"我数到第三片,就说明天要放晴。"

莫诃抬头望向电台的小窗。铅灰色的天空下,几株法国梧桐的枯叶正打着旋儿往下落。他数到第三片时,果然有阳光漏下来,在电报纸上投下斑驳的影。

"第三片了。"他对着麦克风笑,"明天晴。"

那夜之后,2GHZ成了莫诃最期待的呼叫。沈轻颜——后来他知道这名字是从电流杂音里"听"出来的,像"晚风里的晴"——是法租界盲童学校的接线员。她的声音总带着点潮湿的温度,像刚晒过的棉被,又像弄堂里阿婆煮的酒酿圆子。

"莫先生今天调试设备时,螺丝掉在地板上了。"某个飘着桂香的夜晚,沈轻颜的声音突然带了笑,"我数了十七声'当啷',最后一声最响。"

莫诃愣住。他确实修了电台的接线盒,螺丝掉在青砖地上,自己却没察觉。"你怎么知道?"

"地板缝里有青苔,螺丝滚过时会蹭出沙沙声。"沈轻颜的声音里裹着笑,"盲人的耳朵,比你们看得见的人灵些。"

从那天起,他们的对话从天气、电报故障,蔓延到弄堂里的琐碎。沈轻颜说她每天要给七个孩子上盲文课,最小的阿毛总把"糖"字摸成"唐";莫诃说他在电台给士兵们播报战报,有个河南口音的小子总把"台儿庄"听成"抬儿庄",惹得全机房哄笑。

"等打完仗,"某个雪夜,沈轻颜的声音裹着呼出的白气,"我想去苏州看评弹。你呢?"

莫诃的手指在电键上顿了顿。窗外的雪落在电台的天线上,像撒了把盐。"我想...带你去看霞飞路的梧桐。"他说,"等春天,叶子绿得能滴出油来。"

沈轻颜轻笑:"好。到时候你要牵我,我怕踩进水洼里。"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这些闲话。

三月初七,莫诃在电报纸上收到加急密令:"日军将于三日后空袭闸北,所有电台暂停民用通讯,转为军事联络。"他把电报纸揉成一团,又在掌心摊平——那上面还留着沈轻颜今早发的摩尔斯码,是一串歪歪扭扭的"平安"。

"2GHZ呼叫XH-7!"他对着麦克风喊,"听到请回答!"

电流杂音里传来模糊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莫...莫先生..."沈轻颜的声音带着喘息,"我在霞飞路...阿毛...阿毛追气球跑过马路..."

莫诃的血"轰"地冲上头顶。他抓起外套往外跑,撞翻了桌上的煤油灯。火苗舔着电报纸,映出最后一串未发出的摩尔斯码——那是沈轻颜今早练了十遍的"我爱你",每个点划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

闸北的天空被炸成了碎片。莫诃在浓烟里跌跌撞撞,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他看见穿蓝布衫的小女孩倒在血泊里,怀里还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那是阿毛。

"阿姨!"小女孩抓住他的裤脚,"阿姨说要带我看评弹..."

莫诃的喉咙发紧。他想起沈轻颜说过,盲童学校的孩子们总爱拽她的衣角,像拽着最安全的绳索。他蹲下身,把她抱起来,血腥味立刻漫进鼻腔。

"别怕,"他轻声说,像沈轻颜安慰阿毛那样,"我带你去找医生。"

救护车的鸣笛穿透硝烟时,莫诃摸到了她颈间的盲文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轻颜的手,是上帝吻过的琴键。"他突然想起,上周沈轻颜给他寄了张盲文信,他用手指摸过那些凸起的小点——是首诗,最后一句是"若见电波停,便是星落尽"。

停战日的清晨来得格外安静。莫诃站在上海北站的月台上,手里攥着束梧桐枝。这是他从闸北废墟里捡的,沾着焦黑的痕迹,却还倔强地泛着绿意。

"莫先生!"

熟悉的嗓音让他猛地转身。沈轻颜穿着月白旗袍,发间别着他去年送的珍珠发卡——那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津贴买的,在霞飞路的珠宝店,老板说"适合未出阁的姑娘"。

"我来了。"她笑着,眼尾弯成月牙,"路上看见卖花担子,买了支栀子花。"

莫诃接过花,闻见清甜的香气。他这才发现她的旗袍下摆沾着泥,鞋跟磨得不对称——定是在废墟里摔了跤。

"等会坐火车去苏州?"他挠了挠头,"我查了时刻表,最早一班是九点。"

沈轻颜点头,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她的指尖凉得像块玉,莫诃突然想起,她总说盲人的体温比常人低些。

"莫先生,"她突然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盒,打开是叠盲文纸。"这是我抄的战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些没发出去的,我都记下来了。"

莫诃翻开最上面一页,熟悉的摩尔斯码跃入眼帘——是他上周抱怨的"台儿庄",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河南口音的小子,别笑"。

"还有这个。"她又摸出个小铜盒,"我的怀表,送你了。"

莫诃接过铜盒,表盖内侧的字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被站台的广播打断:"前往苏州的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进站......"

沈轻颜拽了拽他的衣袖:"我们该走了。"

他们穿过人群时,莫诃听见背后传来尖锐的啸叫。他本能地把沈轻颜往怀里带,却触到一片温热的湿。低头看,她的月白旗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像朵被揉碎的芍药。

"阿毛..."她轻声说,"气球...飞远了..."

莫诃这才发现,她怀里还抱着那只褪色的布老虎。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染红了老虎的耳朵。

"轻颜!"他喊她,声音裂成碎片,"我在,我在!"

沈轻颜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莫先生的眼睛,"她笑,"比星星还亮。"

她的手垂了下去。怀表从她掌心滑落,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停在莫诃脚边。表盖内侧的字被血浸透,模糊成一片,却还能辨认出最后一句:"若见电波停,便是星落尽。"

后来莫诃才知道,那颗流弹是从闸北方向射来的。它本该击中电台的天线,却偏了两寸,擦着沈轻颜的发梢,嵌进了她的胸膛。

再后来,莫诃去了苏州。他在评弹馆里坐了整宿,听《珍珠塔》唱到天亮。怀里抱着那束梧桐枝,早己干枯,却还留着焦糊的香气。

他始终没学会盲文。但他总在深夜打开那个铁盒,用手指那些凸起的小点——那是沈轻颜用生命刻下的诗,是他听过最温柔的电波。

多年后,上海解放。有人在废墟里挖出半截电台天线,缠着一截褪色的蓝布。布片上有行盲文,翻译过来是:"莫先生,今天的梧桐叶又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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