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片子砸在青石板上,碎成星子似的白。欧阳林裹紧青布棉袍,沿着结霜的田埂往镇外走。他怀里揣着半块冷炊饼,是方才在茶棚里跟老丈赊的——那老丈说他面生,问他可是来投亲的,他摇头,只说"找个人"。
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他伸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片。抬眼时,前面雪堆里露出半截藕荷色的裙角。是个女子,正蹲在路边,用枯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
"姑娘,可是迷了路?"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女子闻声抬头,眉峰微蹙。她生得极素净,眉毛细得像用墨笔扫过,此刻却凝着层薄霜。"不迷路。"她声音清泠,"我在等个人。"
欧阳林这才注意到她脚边放着个蓝布包袱,边角磨得发白,像是走了许多路。"这雪天,您一个姑娘家......"
"等人。"她重复,低头用枯枝在雪上划拉,"等个负心人。"
欧阳林愣了愣。雪地上的痕迹渐渐显出来,是首小令:"雪径踏清寒,梅枝破冻看。若得同心结,不教岁月残。"字迹清瘦,像她的人。
"这是......"
"我写的。"她指尖拂过雪面,"三年前,有个书生在这儿跟我许的愿。他说等来年春樱开,就带我去看扬州的琼花。"
欧阳林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半月前在茶棚里听的传闻——镇西头井家的女儿素梅,生得跟画里人似的,去年腊月里跟着个穿青衫的书生私奔了,至今没回来。
"那书生......"
"走了。"她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走的时候,连块帕子都没留。"
雪越下越大,蓝布包袱被风吹得翻了个儿,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角。欧阳林鬼使神差地蹲下来,帮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我送你回镇里吧?"
她没躲,任他替自己理了理衣裳。"不必。"她指了指镇口的方向,"我家就在前面,青瓦白墙的院子,门口种着两株老梅树。"
欧阳林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镇口的老梅树在雪地里格外醒目,枝桠上还挂着几串未谢的红梅。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替药铺先生送的姜糖,暖身的。"
她接过去,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谢谢。"她低头剥了颗姜糖含在嘴里,甜辣的味道漫开,"你叫什么?"
"欧阳林。"他说,"住在镇东头,开书铺的。"
"我叫井素梅。"她笑了笑,"井水的井,素色的素,梅花的花。"
那是他们初遇。后来的事,像浸了水的棉线,一寸寸烂在岁月里。
半年后,井家遭了变故。先是井老爷在去苏州收账的路上染了恶疾,没半个月就没了;接着井夫人急火攻心,跟着去了;最后井家的布庄被人诬陷偷了绸缎,官府封了铺子,抄了家。
欧阳林是在腊月里听说这些的。他攥着井素梅去年塞给他的半块梅花玉佩,跑遍了镇里的茶棚、药铺、布庄,得到的消息都是:"井家闺女?早跟着个南来的客商跑了,说是去扬州投亲戚。"
他去了扬州。在瘦西湖边找了三个月,问遍了所有客栈、绣坊、说书场,只听见人说:"有个穿素色裙的姑娘,长得俊得很,跟个姓陈的盐商走了。"
再后来,有人说井素梅在金陵的秦淮河畔当清倌人,有人说她在扬州的盐商家当妾室,还有人说她嫁了个跑货船的,在运河上漂着。
欧阳林的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寄往扬州、金陵、苏杭,都石沉大海。他把井素梅写的词抄在宣纸上,贴在书铺的墙上,来往的客人都说:"这词写得好,就是太惨了。"
七年后的冬月,欧阳林又踏上了去扬州的路。他听说井素梅的丈夫在运河上翻了船,死了;听说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可井家的老宅早塌了;最后听说,她在三十里外的驿站当杂役,给人缝补浆洗。
他是在风雪里撞见她的。
驿站的木牌被风吹得哐当响,门檐下的灯笼结着冰花。欧阳林裹紧棉袍,看见她蹲在阶前,正用竹片刮着青布上的油渍。她的头发用根木簪随便绾着,鬓角沾着雪,手背上有几道裂开的口子,渗着血。
"素梅!"
她猛地抬头,竹片"啪"地掉在地上。西目相对的刹那,她的脸白得像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我。"欧阳林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竹片,"我找了你七年。"
她后退两步,撞在门墩上。"你认错人了。"她的声音发颤,"我是这里的杂役,姓王。"
"你手腕上的胎记。"欧阳林指着她的手腕,"月牙形的,在右手腕。"
她的手立刻缩进袖管里。"你......你怎么知道?"
"你写的那首词。"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我抄了一辈子。"
雪落在纸上,晕开墨色的痕。她盯着那首词,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你走吧。"她哑着嗓子,"我早不是当年的井素梅了。"
"我不在乎。"欧阳林抓住她的手,"这些年你受的苦,我都替你担着。"
她的手像块冰,拼命挣扎。"你放开!"她突然喊,"我男人还在屋里!"
欧阳林的手松了松。他这才注意到,驿站的偏房亮着灯,门缝里漏出点昏黄的光。
"他......"
"是我男人。"她重复,"他腿瘸了,不能受冻。"
欧阳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个穿灰布棉裤的男人正扶着门框往外挪,手里拄着根木棍。"素梅!"男人喊,"谁啊?"
她慌忙擦了擦眼泪,转身去扶男人。"是位客官,找住店的。"她声音发颤,"您先回屋,我去给您烧热水。"
男人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进了屋。欧阳林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蓝布包袱还在——只是那并蒂莲的帕子角,己经被磨得只剩半截。
"素梅。"他轻声唤她。
她端着铜壶回来,壶嘴冒着热气。"你要住店?"她问,"我带你去后院,还有间空房。"
"我不住店。"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我给你带了些银子,够你和孩子过冬。"
"我不要。"她后退两步,"我男人的腿......是治不好的。我得攒钱给他买药。"
"我帮你。"欧阳林急了,"我书铺的生意还不错,每月都能......"
"够了!"她突然吼起来,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你当年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要让我等那么久?"
欧阳林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雪落在她的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晶。
"你走吧。"她别过脸,"我跟你,早没关系了。"
那天夜里,欧阳林在驿站的外间坐了一宿。他听着屋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还有她低低的啜泣,像根细针扎在心上。
第二日清晨,他收拾行李时,在门槛上发现块碎瓷片。瓷片上有半朵梅花,釉色跟他当年送她的那只茶盏一模一样。
他追出去时,她正往马车上搬行李。车夫是个戴毡帽的老头,冲他喊:"客官,车要开了!"
"素梅!"他喊。
她回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认错人了。"她说,"我是王杂役,不是井素梅。"
马车碾过雪地,留下一串深脚印。欧阳林蹲下来,捡起那块碎瓷片。瓷片的背面,刻着两个小字:"素梅"。
他突然想起七年前的冬夜,她在雪地上写的词。最后一句是:"若得同心结,不教岁月残。"可如今,同心结碎了,岁月却还在走。
又过了三年,欧阳林在扬州的茶棚里听说,三十里外的驿站来了个新杂役,模样俊得很,就是不爱说话。他连夜赶去,却在驿站的院子里看见棵老梅树——枝桠上挂着块碎瓷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梅花玉佩,轻轻贴在瓷片上。严丝合缝,像两瓣并蒂的梅。
"素梅。"他轻声说,"我替你守着这梅树。"
风卷着雪粒子扑过来,梅树的枝桠晃了晃,落下几片雪。远处传来马车的铃铛声,渐走渐远,像段没说完的故事。
后来,镇里的人都说,驿站的梅树每年冬天开得特别艳。有人说看见过个穿素色裙的姑娘,在树下跟个白胡子老头说话;也有人说,那老头总在雪地里写词,写完就烧了,灰烬飘到梅树上,成了红梅。
只是没人知道,那老头写的词,最后一句总是:"鸿爪雪泥,何必再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