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棉籽油的清香漫过晒场时,周卫东正蹲在仓库角落研究那口雕花樟木箱。箱盖上"广和冰局"的烫金字己斑驳,铜合页泛着青绿色的锈——这是从镇上当铺淘来的光绪年冰鉴,原本用来贮藏鲜鱼的木箱,此刻正微微渗出松脂香。
"温度高了半度。"陈秀兰把温度计从冰鉴夹层抽出来,玻璃管上的红汞柱在晨光里微微发颤。她指尖抚过内壁交错的冰裂纹,那些天然形成的沟壑里凝着细小的樟脑结晶,"裂纹越密的地方,棉油氧化速度越慢。"
铁蛋扒着箱沿往里瞧,哈出的白气在冰鉴内壁结成雾霜。他忽然伸手去够漂浮的油罐,掌心刚贴上冰面就烙出个湿漉漉的手印。"撒手!"周卫东拎起儿子后领,却见陈秀兰举着放大镜凑近冰面——那些融化的冰孔正以手印为中心辐射开去,形成环状分布的微孔。
当天晌午,代工厂院里支起八口冰鉴。王寡妇领着妇女们往夹层填塞新割的樟树枝,赵满囤把棉油罐用苇叶包好悬在中央。铁蛋趁人不备,偷偷把暖手炉塞进第七口冰鉴,等周卫东发现时,樟木香己混着淡淡焦糖味在院里飘散。
"热应力导致冰层定向融化。"陈秀兰在实验记录本上画着气流示意图,"微孔矩阵改变了香味分子的扩散路径。"她突然抓起铁蛋沾满糖浆的手按向冰鉴,孩子掌纹在冰面融出的沟壑,恰似老秦头那本《齐民要术》里画的熏香孔道。
孙援朝就是闻着异香来的。他挎着"纠察"红袖章,身后跟着两个县里干部模样的人。"封建糟粕!"他踢翻一口冰鉴,"用棺材木头装吃的,不怕中毒?"陈秀兰不慌不忙拧开油罐,舀出半勺棉油淋在孙援朝袖子上:"这是给供销社特供的烹调油,您尝尝?"
当夜暴雨倾盆。周卫东蹲在仓库顶上补漏,陈秀兰在实验台前调整冰鉴角度。铁蛋裹着棉被在冰鉴堆里睡得正香,呼出的热气在箱体内形成循环暖流。一道闪电劈亮窗户时,陈秀兰突然按住丈夫的手:"听!"
细微的咔嗒声从冰鉴内部传来。周卫东掀开箱盖,只见悬吊的油罐正在气旋中缓缓自转,罐身结满冰晶的苇叶如同涡轮叶片。铁蛋翻了个身,脚丫踢到控温阀,暴雨带来的低温让樟脑香气突然变得清冽如泉。
第二天验收现场,供销社主任的银勺在油样里搅出漩涡。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前调是山苍子,中调带雪松,尾韵居然有龙井香?"陈秀兰笑着指向屋檐冰棱:"靠天吃饭的手艺——昨夜雷雨激活了樟木树脂里的萜烯类物质。"
孙援朝在人群外咬牙切齿。他趁午休溜进仓库,将工业盐撒进冰鉴夹层。未料盐粒与樟木分泌的油脂发生反应,竟在冰面析出星形结晶。来提货的华侨客商看见这场景,当场拍板加订二十箱:"天然雪花纹!南洋就认这个!"
暮色染红晒场时,周卫东在最大那口冰鉴里藏了坛杨梅酒。陈秀兰的白大褂衣角沾着樟香,发梢还挂着冰碴。铁蛋在空油罐堆成的城堡里举着苇叶旗,旗尖挑着孙援朝偷偷塞的警告信——早被孩子们折成了纸飞机。
月光爬上冰鉴的铜锁时,仓库里响起细微的劈啪声。那些百年樟木在低温中悄然收缩,裂纹生长出新的分支,如同大地的毛细血管,将二十八村的烟火气酿成时光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