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聂慎儿（7）

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绢帛，将未央宫重重包裹。雪鸢跪坐在青石阶前，腕间银镯磕在石板上发出细碎清响。她望着周亚夫仰头饮下毒酒时滚动的喉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首到腰间忽然传来金属特有的寒意。

那触感冷得像塞外初春未化的雪水，顺着脊椎窜上后颈。她低头时，月华正攀上琉璃瓦檐，将并蒂莲纹药瓶照得纤毫毕现。银丝掐成的双生花蕊间嵌着波斯蓝宝，在宫灯残光里忽明忽暗，恍惚间竟与记忆中匈奴草原的星空重叠。那是十年前她护送和亲公主出塞时见过的天幕，银河倾泻如银鳞翻涌，而此刻瓶中解药正随她剧烈的心跳微微震颤。

"周将军！"聂慎儿染着丹蔻的指尖还悬在酒壶柄上，金丝雀纹广袖被夜风掀起又落下。雪鸢己然扑到周亚夫身侧，青玉瓶口磕在他泛紫的唇间发出脆响。解药带着雪山上七色堇的苦香涌入咽喉，她分明看见他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如退潮般平复，却仍死死攥着他玄色衣襟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就会跌回那个雨夜。

那是先帝驾崩的第三日，她在御花园假山洞里发现浑身是血的周亚夫。雨水混着血水在他战甲上蜿蜒成河，而他将虎符塞进她手中时，掌心烫得吓人。此刻他睫毛颤动投下的阴影，与那日被雨水打湿的模样何其相似。

"你..."聂慎儿倒退两步撞翻青铜鹤形灯，灯油泼在鹅黄裙裾上燃起幽蓝火苗。她慌乱拍打着，鬓间累丝金凤钗坠落的珍珠滚到雪鸢脚边。这个总在窦太后跟前巧笑倩兮的美人，此刻脸上脂粉被冷汗晕开，露出眼角细纹——像极了雪鸢在永巷水井边见过的，那些疯癫废妃的神情。

周亚夫喉间发出破碎的呛咳，指尖触到雪鸢手腕时还带着濒死的凉意。他瞳孔重新聚起焦距的刹那，雪鸢突然看清药瓶底座镌刻的徽记：两朵并蒂莲缠绕着弯刀与药杵，与三日前她为聂慎儿更衣时，瞥见对方后腰处朱砂胎记分毫不差。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那日聂慎儿反应激烈地扯回衣带，金线绣的合欢花在她指间皱成一团。

"这纹样..."雪鸢举起药瓶逼近聂慎儿，银瓶在月光下折射出冰裂纹路，"去年冬匈奴使团进贡的秘药，为何会烙着你的印记？"她声音很轻，却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枭。暗卫训练出的本能让她注意到聂慎儿左手正悄悄探向腰间锦囊，那里隐约露出半截淬毒银针的寒光。

周亚夫撑起身子将雪鸢护在身后，玄铁护腕与聂慎儿腕间玉镯相撞，发出金玉相击的铮鸣。他战甲上残留的毒酒正沿着皮革纹路凝结成珠，滴落时在青砖上蚀出细小孔洞。"慎良人好手段，"他冷笑时嘴角还凝着血痂，"连西域鸩毒都能弄到手，难怪能哄得梁王为你修建椒房殿。"

夜风卷着未央宫特有的沉水香拂过三人僵持的身影。雪鸢忽然想起半月前窦太后赏给各宫娘子的波斯绒毯，聂慎儿那份边缘也绣着相似的并蒂莲。当时尚宫说是南越贡品，可若细看，莲心处分明是匈奴文字变形的符咒。

"姐姐这话问得蹊跷，"聂慎儿忽然娇笑起来，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腰侧，"不过是个胎记，也值得大惊小怪？"她眼波流转间，雪鸢却捕捉到那抹慌乱——就像她们初入宫时，聂慎儿偷戴杜皇后金步摇被当场抓住时的神情。

更漏声自长信殿方向幽幽传来，子时的梆子惊醒了巡逻的羽林卫。周亚夫突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解药与残毒在他经脉中厮杀，冷汗浸透的重甲在月下泛着冷光。雪鸢立刻架住他胳膊，触手处战袍下的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十年前匈奴骑兵夜袭时，他就是这样浑身紧绷地把她推进粮草车底，自己单枪匹马杀入敌阵。

"走！"他滚烫的呼吸扑在她耳畔，与记忆里塞外的风沙重叠。雪鸢反手甩出袖中暗镖击落聂慎儿的毒针，扶着周亚夫跃上宫墙时，听见身后聂慎儿压低声音的诅咒："你以为救得了他？匈奴巫医的'同命蛊'可是要两条人命的..."

宫墙外的夹竹桃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雪鸢却觉得那声音像极了匈奴萨满祭祀时的骨铃。周亚夫突然抓紧她的手，指腹粗粝的茧子磨过她掌心旧伤——那是他们少年时在陇西大营共同受训留下的痕迹。"去冷宫枯井，"他喘息着指向西边，"那里有先帝留下的暗道。"

穿过荒草蔓生的废园时，雪鸢的裙裾缠上野蔷薇枯藤。她扯断荆棘的瞬间，怀中药瓶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月光偏移的刹那，她看清瓶身内侧用朱砂写着"挛鞮"二字——这是匈奴王族的姓氏。十年前匈奴左贤王逼她和亲时，金刀柄上就刻着这个图腾。

周亚夫突然剧烈咳嗽，暗红血沫溅在残雪未消的井台上。雪鸢用银簪撬开机关的手顿了顿，井底涌出的阴风扬起她鬓边碎发。"当年你奉命调查匈奴细作..."她声音发颤，看着青苔斑驳的井壁缓缓移开，"先帝突然暴毙...先皇后赐给你的那壶酒..."

暗道火把"轰"地燃起，映亮周亚夫苍白的笑。"你终于猜到了。"他沾血的手指抚过石壁上先帝御笔，"杜皇后给我的根本不是鸩酒，而是..."未尽之言被剧烈的咳嗽打断，雪鸢却己浑身冰凉。她想起那夜自己躲在梁柱后，看见杜皇后将药瓶交给聂慎儿时，瓶口闪过的并蒂莲纹。

暗道深处传来水声滴答，像极了匈奴王帐外的驼铃。雪鸢扶着周亚夫在潮湿的石阶坐下，解药清苦的气息与血腥味缠绕不休。她摸出怀中温热的药瓶，并蒂莲花纹在火光里妖异绽放，而周亚夫战甲内衬滑落的半块玉佩，正刻着同样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