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佛堂的晨钟穿透宫墙。安陵容蜷在织金锦被里,看着那袭朝服在月光中诡异地起伏。青鸾尾羽的银线不知何时褪成惨白,像极了太后宫中那尊白玉观音的衣袂。她忽然想起三日前请安时,皇后赏的檀香佛珠在掌心滚动的触感——每颗珠子都刻着半枚"空"字。
此后每逢朔望,安陵容总要去佛堂抄经。某日墨汁溅在腕间佛珠上,她才发现十八颗檀木珠的佛头处,竟都暗刻着完整的"空"字。香案上供奉的菩提泪突然滚落,在《金刚经》上洇开一片泪痕般的墨迹。
“娘娘,该用安神汤了。”宝雀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惊得她手中的笔尖一颤,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安陵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了窗外那片飘落的菩提叶上。那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着,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她静静地凝视着它,忽然间,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飘入了鼻中。
那是佛堂里特有的香气,安陵容不禁想起了自己在佛堂里诵经的日子。佛堂深处传来的木鱼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耳膜,与她记忆中封妃大典上的礼乐声渐渐重合。那礼乐声曾经是如此的辉煌,而如今却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最终,那礼乐声化作了青鸾朝服内五百罗汉的梵唱,在她的耳边回荡。她仿佛看到了那五百罗汉庄严肃穆的面容,听到了他们低沉而又悠扬的诵经声。
然而,就在这时,那串佛珠却在某个雪夜突然断裂。十八颗“空”字佛头滚落进了炭盆里,瞬间腾起了一股青烟。那青烟中,竟然浮现出了甘露寺的飞檐。
安陵容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那飞檐的模样,可是那青烟却很快就消散了。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飘落的菩提叶,却只接到了一片化在手心的雪花。
她终于明白,从她接过青鸾朝服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己经注定了要成为佛前供奉的灯油,注定要在这梵音中燃尽最后一滴泪。
殿内十二盏鎏金缠枝莲烛台齐齐摇曳,将朱漆描金斗拱映得忽明忽暗。华妃玄色翟衣上金线绣的百鸟朝凤图在光影中翻涌,仿佛随时要破衣而出。她戴着三寸鎏金点翠护甲的右手重重拍在紫檀案上,震得翡翠十八子手串撞在银壶口,发出清越的哀鸣。
"宜修,你当本宫还是当年那个任你算计的格格?"她耳垂上鸽血红的珊瑚坠子随着冷笑簌簌颤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壶身鎏银的葡萄纹里,"三年前你假借安胎药害我小产,那青花瓷碗边沿沾着的杏仁味儿,本宫至今嗅得到!"
宜修倚在杏黄绫罗堆成的软枕间咳嗽,素白寝衣领口隐约露出锁骨处的暗红瘢痕——那是去年冬夜炭盆迸溅火星留下的。她枯瘦的手指抚过青瓷酒瓶上冰裂纹,突然攥住甄嬛月白缎绣玉兰花的袖口:"妹妹可记得咸福宫那株白梅?那年温实初捧着碎玉轩的堕胎药经过时..."话未说完就被甄嬛猛地抽回衣袖,金镶玉护甲在锦缎上撕出裂帛之声,惊得梁间栖着的白腰朱顶雀扑棱棱撞向雕花槅扇。
"臣妾倒觉得这酒香得很。"眉庄突然轻笑,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流苏在烛火中碎成点点寒星。她葱白指尖着瓶身鎏金的缠枝莲纹,"自那年被推进千鲤池,我便日日备着鹤顶红。"说着突然仰头饮尽,琥珀色酒液顺着雪白脖颈蜿蜒而下,在月白云锦立领上洇出暗红痕迹,像极了那年她小产时浸透锦褥的血花。
安陵容突然尖叫着扑向案几,鬓边那朵褪色的湖蓝绢花跌落在地,露出耳后新结的暗红痂疤。她十指丹蔻半数剥落,颤抖着抓起瓷瓶:"你们都骗我!那年选秀的凝露香掺着麝香,除夕夜的迷情香混着红花..."酒液入喉的刹那,她突然望向甄嬛,唇边泛起诡异的笑,袖中滑出半截褪色的丁香色香囊——正是那年同住储秀宫时,甄嬛熬夜绣给她的生辰礼。
"陵容!"甄嬛冲上前时,发间鎏金累丝梅英采胜簪勾住对方素银耳坠,生生扯出道血痕。安陵容倒下时髻上白玉响铃簪撞碎在地,飞溅的碎玉划破甄嬛手背,血珠滴在青砖上像极了那年小产时落在甘露寺青石板上的红梅。
华妃猛地掀翻整张紫檀卷草纹案几,酒瓶碎裂声里她翟衣上的金凤尾羽扫过烛台,燎焦了几缕鬓发:"宜修!你以为本宫会像这些蠢货般..."鎏金护甲突然深深掐进黄花梨木柱,她玄色裙裾下渗出暗红液体,顺着满地酒渍蜿蜒成诡异图腾,"你...什么时候..."
"姐姐可还记得每日三更必点的欢宜香?"宜修苍白的脸泛起病态潮红,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锦被上五爪金龙的眼珠,"皇上特意为你调的香,掺了二十七年陈的海南麝香呢。"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丝落在杏黄绫罗枕上,恍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本宫不过...咳咳...往你今晨的安神茶里添了夹竹桃汁..."
殿外传来三更鼓声,惊起栖在宫墙琉璃瓦上的寒鸦。甄嬛看着鎏金烛台在青砖上投下的扭曲暗影,忽然发现暗格缝隙露出半截明黄丝绦——正是去年她亲手系在装麝香珠串的螺钿匣上的。她染着丹蔻的指尖抚过眉庄发间微凉的珍珠步摇,突然想起那日碎玉轩大火中,流朱就是顶着这样的珠光冲进火海。
"娘娘们何苦互相折磨?"甄嬛忽而轻笑,拔下九鸾衔珠金步摇挑起鎏金鹤擎烛台的灯芯,跃动的火光照亮她眼底凝结的冰霜,"鹬蚌相争时,渔人早将罗网撒在太液池了。"她缓步走向青玉蟠龙香炉,将步摇尖端浸入积着半寸香灰的炉膛,"华妃娘娘可知,您宫里新来的吴画师,前日刚往养心殿送了幅《秋狩图》——画中围场东南角的红鬃马,眼珠是用朱砂混着人血点的呢。"
宜修瞳孔骤然收缩,染血的帕子像折翼的蝶飘落在地。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惊碎了宫墙上的月影。甄嬛扶起昏迷的眉庄,在她耳边低语时瞥见窗外闪过半张苍老面孔——正是三日前往景仁宫送蜜合香的苏培盛。当明黄衣角掠过门槛的刹那,所有烛火齐齐熄灭,唯余香炉中一点猩红忽明忽暗,如毒蛇吐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