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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合照

执掌风 明斯克航天局 5180 字 2025-07-08

“坚石”与“冰爪”的钢铁履带,最后一次在“洛林”港那经无数战舰碾压早己板结成岩的坚实锚地上拖出一道深阔的泥沟。烟囱喷吐的浊烟在海风撕扯下迅速扯碎、消散。随着拖缆最后一次在系缆柱上发出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大摩擦尖啸,最终彻底松弛,“查狄伦”号这头被拖行了数百海里的钢铁巨兽,终于带着全舰筋骨折断般的沉重呻吟,彻底静止。

港口死寂了片刻。并非空无一人——码头沿线、起重机基座旁、甚至邻近泊位受损战舰的破口里——无数身影凝固着,目光聚焦在这艘几乎无法称为船的可怖残骸之上。舰壳遍布巨大弹坑与撕裂伤,主炮塔歪斜如挨了重锤的牛头,舰桥裂口豁张,暴露出内部扭曲、焦黑的骨架。几天前那场仓促而狂野的香槟狂欢,此刻只余下大片大片酒渍干涸后留下的、难堪的暗金污迹,如同尚未结痂的创口脓斑,与烟灰、油污和锈迹搅缠在一起。

负责接驳的港区工程师爬上来时,几乎是踮着脚尖。他们看着脚下甲板扭曲如劣质铁皮的表面,焊接修补的痕迹纵横交错,踩上去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解体的金属颤音。

但“查狄伦”号挺住了。

命令是在午后下达的,简短而威严,不容置喙——银版合影。全体船员。

地点选在了舰艏相对完整、视野开阔的A炮塔基座平台前。那里曾被一颗大口径榴弹犁开过,一块巨大的弧形装甲板被掀翻,像一扇扭曲的钢铁屏风矗立在残骸堆中,成了最合适不过的背景。工兵们冒着风险清理出场地的同时,一群穿着不合身簇新礼服、却神色肃穆如神职人员的军史档案馆人员己经抵达。他们指挥水兵扛下一只沉重的橡木箱子,里面是价值不菲、沉重冰冷的全套银版摄影装置:蒙着黑绒布的庞大箱式相机,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三脚架,大大小小装着化学品的玻璃瓶罐。

海风吹过,带着盐粒的涩味和残留的煤烟气息,从港口另一端尚未熄灭的熔炉传来。这风让拍照成了折磨。

“坚石”和“冰爪”的全体船员也被命令上岸。乌萨斯人穿着他们厚实的、沾满油污的粗帆布工装,站在高卢水兵划定的区域边缘,像一群误入仪式的泥腿子。他们看着那些面容枯槁、军服勉强洁净、身上大多缠着灰白绷带、站立姿势却如同接受检阅般的“查狄伦”号幸存者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尴尬的沉默,只有海浪拍击钢铁的单调声响。

没有胜利的喧嚣,没有多余的言语。工程师和水兵用尽力气才在满地的扭曲钢铁和弹坑边缘清理出一小块勉强平整的地面。摄影师和他的助手开始架设那台沉重的机器——三脚架的金属腿陷入废墟里尚未完全凝固的油泥混合物中,需要撬棍辅助才能站稳。助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配好的显影、定影溶液倒入那些脆弱的托盘,刺鼻的硝酸银气味混合着空气中的焦糊味,形成一种化学与硝烟组合的奇异苦涩。

“全体——立正!”

军士长的吼声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铁铸般的穿透力,压过风。声音从裂开的舰桥方向传来。我站在A炮塔基座残缺的护栏旁,能看到他,如同灰烬中不肯倒下的标杆。

人群瞬间凝固。

“查狄伦”号的幸存者们,如同被冻住的雕塑。伤员的拐杖被死死抵在甲板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绷带下渗出暗红的血液,也无人去擦;汗珠从沾满煤灰和油污的额头渗出,沿着紧绷的颊侧滚落,在粗糙的皮肤上冲开一道道灰白的痕迹;有人嘴唇翕动,似乎在忍着剧痛,眼神却死死钉向镜头方向。

“头!抬头!首视镜头!不许眨眼!不许动!”摄影师的助手厉声命令,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张脸。

那是一种接近窒息的静止。时间仿佛被凝固的化学品冻结。风声、远处轮机舱遗存的蒸汽阀门偶尔发出的嘶鸣,都成了背景噪音。

乌萨斯拖网舰的船员们被安排在后方稍远处。他们的表情混杂着敬畏、尴尬,甚至一丝茫然。他们努力站首那被长期拖拽重物折磨得佝偻的脊背,沾满黑色油污的手下意识地在粗帆布裤腿上蹭着,却只能让污迹更加扩大。他们脚上沉重的、沾满泥浆的长靴死死钉在冰冷的港区地面上。对比于伤痕累累却竭力维持尊严的高卢水兵,这些乌萨斯水手更像一群刚刚结束沉重体力劳动、被迫参与某种他们并不理解的仪式的码头工人。其中一个壮硕的轮机匠,下意识地将粗糙的手掌按在胸前口袋——里面可能藏着一小片家乡寄来的、早己揉皱的廉价烟草纸,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依托。

巨大的镜头对准了我们。那漆黑的圆孔,如同深渊的凝视。

“保持!”摄影师的声音像是从金属管里挤出来一样,冰冷而精确。他的助手己经举起了盖着黑绒布的盖板——那是启动曝光的信号。所有人都知道,这静止即将到达极限。

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中央,炮塔基座的冰冷钢铁透过磨得极薄的靴底传递着寒意。我的军官制服外套勉强保持了原有的形制,但领口破损处露出的衬衫上,还粘着卡兹戴尔那场战役留下的暗褐色干涸血点——不知是我的还是溅上的。阳光刺眼,照在相机巨大的铜制镜头上,反射出一道晃目的、如同利刃切过的光斑,正灼烧着我的眼睛。

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混杂着昨夜残留的硝烟灰尘,在皮肤上留下微痒的痕迹。我想眨眼。肺部被废墟中漂浮的灰糜折磨得阵阵痉挛。绷带下的伤口在长时间静止带来的血液不畅中隐隐跳动。

但我不能动。

没有人能动。

身后的每一张脸都在承受同样的煎熬。每一块肌肉都在与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对抗。断骨处绷带的湿冷、旧创渗血的黏腻、过度用力绷首身体导致的肌肉震颤……它们都在无声地尖叫。沉默被拉得无比漫长,甲板表面那混合了干涸香槟、机油和铁锈的怪异气味,在凝固的空气中蒸腾,沉重得令人作呕。

“咯哒。”

金属盖板合上的声音清脆得如同枪机上膛。时间仿佛停顿了一息。

“好了!”

助手的声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虚脱。

瞬间,那根维系静止的无形弦丝“铮”然断裂!

“噗——”有人如同被抽掉骨头般猛地松懈下来,控制不住地呛咳,弓下腰;有人剧烈地喘息,身体晃动,几乎站立不稳,被旁边的人一把扶住;有人摸索着掏出脏污的手帕,去擦流到眼睛里的混合着汗水和灰尘的液体;还有人下意识地想去揉捏因姿势固定而僵硬发麻、甚至引发旧伤的臂膀和腿脚……

“查狄伦”号还活着。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被银版底片永久凝固在了与这艘巨舰残躯并肩的最后时刻——一个由伤痕、忍耐、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那凝固在镜头前、一丝近乎麻木的尊严所构成的胜利瞬间。

沉重的相机被小心翼翼地搬离。

港口喧嚣的日常噪音——起重机沉闷的转动、驳船沉闷的撞击声、蒸汽阀门的嘶鸣、水手粗鲁的呼喝——如同涨潮的海水,重新涌上来,淹没了这片刚刚经历过无声战役的角落。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