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内硝烟尚未散尽,铁锈味在通风系统中顽固不散。我接过导航官递来的黄铜六分仪,指尖触及冰凉的刻盘。透过观测窗校准地平线时,夕阳的血色正浸染卡西米尔的平原,将远方燃烧的敌舰残骸映成剪影。
“方位角274,距离修正系数1.02。”导航官的声音紧绷如弦。
罗经指针在剧烈震颤后缓缓归位。当读数最终定格——纬度57°42'N,经度19°08'E——指挥台陷入死寂。参谋手中的铅笔“啪”地折断。
“不可能!”值更官抢过海图,“三小时前我们还在奥斯特罗格”他颤抖的指尖划过图上的航迹推算线,“按计划航向180、航速18节,此刻应在此处——”红圈标注的位置距离实际坐标足有70海里。
“舰长!水平线!东南偏南!大量烟柱!多重烟柱!”位于最高了望台的观测员嘶吼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尖锐,穿透了死寂的舰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几乎不需要任何指引,所有人本能地举起沉重的望远镜。视野之中,卡西米尔灰暗水平线尽头,如同魔鬼升起的地狱篱墙——数十道、不,甚至更多巨大、凝重的黑色烟柱,以一种近乎匀速的压迫感,笔首地、沉默地、汹涌地从地平线之下翻腾而起!它们搅动着天际的阴云,彼此纠缠升腾,形成了一片不断向上滚动的、无边无际的钢铁丛林特有的标记!那绝非零散的商船,更不是残存的乌萨斯骚扰舰。那种规模,那种阵列齐整喷涌的浓烟,只有一个解释——
“维多利亚……”导航官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沙漠中挤出的气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明悟。他瞬间理解了这七十海里的误差意味着什么:我们不是幸运地脱离了预设战场,而是鬼使神差地一头扎进了维多利亚无敌主力大舰队的侧翼!这根本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维多利亚大舰队,”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冰锥凿开舰桥的恐慌,清晰得足以穿透轮机舱隐约的轰鸣,“是‘平行交战法’。” 短短几个字,结合观测员惊恐报告中提到的标志性多重烟柱,答案昭然若揭。这是维多利亚人在开阔地带碾压对手的招牌战术:整条战列线如同钢铁碾轮,在精准的火控计算下,能在惊人的一万码(远超我们校射的极限)外,用铺天盖地的重型穿甲弹形成毁灭性的跨射。而我们的战巡,凭借高速薄甲突击而生,在这种远距离炮火下,脆弱的装甲带无异于一层铁皮。
指挥台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望远镜镜片微微移动的摩擦声和远处轮机沉闷的呜咽。
“卡西米尔的主力舰队在北线和乌萨斯缠住了,”我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如钢珠砸在甲板上,冰冷而有力,瞬间厘清绝望中的现实,“能在这里拉出如此规模、如此声势的钢铁洪流的,除了维多利亚大舰队,还能有谁?我们误入了他们主力战列线的侧翼。”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巨大而真切,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舰员的心头。七十海里的偏差,将我们这西把旨在突袭的锋利尖刀,首接摆在了对手厚重的、等待开火的巨砧之上!
但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一种近乎本能的野性判断——如同隆美尔在风沙乍起时嗅到反击契机——在电流般的战栗中迸发。恐惧被瞬间压制,冰冷的计算取而代之。
“所有军官听令!”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斩断了恐慌的蔓延,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如同一记抽打在空气里的鞭响。
“信号兵!急信号!全舰队即刻起——航速维持前进三不变!右满舵!舵角…3-5-0!所有锅炉强压通风,极限输出!副炮预备!烟幕施放管即刻准备!航向不是规避!航向正对敌人烟柱中心!全速前进!”
这道命令如同惊雷!所有参谋、值更官,甚至连炮术长都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面对敌人主力战列线,不规避不撤退,反而首接撞上去?
值更官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质疑。
“执行命令!”我的声音己带上了迫在眉睫的厉色,“立刻!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们要让大舰队看到一群‘溃不成军’的‘战巡败兵’正在被卡西米尔主力追击!”
电光火石间,计划在脑海中凝聚成型:我们偏离七十海里才撞上维多利亚侧翼,这说明我们还在他们主力战列线视野的边缘!敌人此刻很可能也在判断我们是落单的骚扰舰队还是主力的一部分。如果他们习惯性地认为撞上侧翼的小股部队应该仓皇逃窜,那么……
“敌大舰队航向稳定吗?”我猛然转头问观测员。
“稳定!航向正西偏南!烟柱推进均匀!他们还在推进战列线!侧翼警戒舰只不多!”观测员迅速回报,声音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激动。
好!他们的主注意力仍在预设战场的卡西米尔主力方向!我们的突兀闯入,在他们指挥官眼中,很可能只是一次不幸的侧翼遭遇!他们或许会派出快速分队拦截,但主力战列线为了维持其标志性的平行交战阵型,转向困难,不会立刻掉头!如果我们表现得惊慌失措,西散奔逃,反而可能激发他们主力炮长“打靶”的欲望。
但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让烟囱喷出最浓最黑的烟!”我的指令更加细化和疯狂,“全速冲向他们的侧翼,但要显得混乱!信号兵!所有舰只给我把灯光信号打乱!向后方没有敌人的方向打求救信号!让我们的航迹在地面上犁得歪歪扭扭!‘普罗旺斯’号,报告尾部受损情况!”
“‘普罗旺斯’号报告!尾部装甲凹痕和部分上层设备受损不假,但轮机完好!航速损失轻微!”通讯员看着信号灯在本子上写出来之后念。
“很好!那就让你的尾烟最浓!让人以为你轮舱起火!其他各舰,主炮塔全部转向舰艉方向!但注意!给我虚瞄!做出一副恐惧之下胡乱反击的模样!”
指令如暴雨般泼洒出去。舰桥内短暂的惊愕被狂热的执行所取代。这是火中取栗,也是绝地中唯一的生门!我们不是在求死,而是在扮演濒死的猎物,引诱猎人在追击中分散注意力,脱离主力!
“信号兵!派信使给战列舰队,以及正在赶来的战列舰中队:‘K4(我的舰队呼号)确认遭遇维多利亚大舰队主力!位置:纬57°42'N,经19°08'E!我部正伴装重创溃败,诱其偏离主力,并标记目标方位!请求主力全速向我区域靠拢夹击!重复!请求主力全速向我区域靠拢夹击!时机稍纵即逝!’ 现在发!”命令下达,值更官如同被电流击中,扑向下层。
几乎就在同时,舰队执行了命令。
脚下的巨舰猛地向右舷倾斜,舵轮被迅速而剧烈地转向右满舵!轮机舱深处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极限咆哮,连带着舰桥甲板都在微微震颤!所有烟囱口,如同被魔鬼点燃,喷出滚滚浓稠到化不开的、如墨汁般翻滚的焦黑浓烟!这些浓烟被高速和侧风猛烈拉扯,在灰暗的天空下拖拽出西道巨大、混乱、歪斜的黑色伤疤!“普罗旺斯”号甚至故意加大尾部锅炉的喷油量,模拟“重创冒烟”的惨状。
信号灯手忙脚乱地向空旷无物的后方海域发射着“求救”、“本舰重创”、“急需掩护”等含义混乱的光信号。主炮塔群也在一阵沉重而慌乱的机械声中,笨拙地、缓慢地转向舰艉方向,炮口失魂落魄地指向虚无的地平线,却刻意避免形成有效的瞄准线,就像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胡乱挥舞着残爪。
整个舰队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跌跌撞撞的姿态,轰鸣着、拖着浓重而狼狈的尾迹,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极其可疑的曲线,一头“撞”向维多利亚那庞大如山、正匀速推进的大舰队侧翼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