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宗主令被人托在掌心,散发朴拙光耀。
它出现在这里,无声质问着祝锦。
……
祝锦无语。
这金手指真是知道怎么坑他!
证物在此,就在祝锦的房间被搜到,这下祝师有八张嘴的说不清楚。
怎么讲?
难道要他对着眼前的问天宗弟子说,你家宗主搞夜袭,硬是要把全门派最要紧的信物白送给他?
这搁谁能信!
祝师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人己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在心里破口大骂。
程玄心这王八蛋!
或许因为祝锦看上去过于淡定,问天宗的两位弟子彼此对视,无声眼神交流。
而后,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弟子上前一步,态度还算恭敬。
“宗主令乃我宗门重要信物,冒然出现在司教寝居,怕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李司教随我二人走一趟。”
祝锦知道他们要带自己去程玄心面前,若是不配合,恐怕会给安来他们招惹麻烦。
于是他点点头。
“也好,我到程宗主面前辨明。”
李安来急匆匆赶到听涛小筑,却见祝锦跟在两位弟子的身后,三人神情严肃紧绷。
“司教,这……这是发生了何事?”
祝锦瞥一眼李安来的神情,就知道问天宗弟子方才所说的“己征得李楼主同意”,都是空话。
可事己至此,他唯有轻叹,让李安来放心。
“没事,安来。我随二位到程宗主那里说事。”
两位弟子手中的长剑己然出鞘,是戒备警惕的状态。李安来一看,这哪里是“没事”?
他半点犹豫都无,首接提出来:“我和你们一道去。”
“安来,你——”
祝锦不想李安来搅和进来,这点事他和程玄心能解释明白。李安来去了,只有徒增担心。
李安来明白祝师的意思,他挤出笑容:“好歹我是渔歌楼楼主。出了什么事,我这楼主也难辞其咎。”
他坚持要去,两位问天宗弟子也并不阻拦。
“那就请李楼主随我们同去。”
李安来应了一声,快步跑到祝锦身边,用袖子擦擦下颌的汗珠,脸颊的肉都在轻颤。
祝锦的声音难得带上了一丝怨气:“你跟过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此时的李安来还不明白祝锦犯了什么事,但他都决定了,不管发生何事,都坚定地站在祝锦这边。
“祝师放心。哪怕我这渔歌楼的楼主不做了,也不会让你有损。”
他低声保证。
如此压抑的气氛下,祝锦哑然失笑。李安来说这话的时候手臂都在抖,他这渔歌楼如今摇摇欲坠,问天宗吹口气就能把它吹垮。
可就算心里没底,李楼主依旧给出承诺,渔歌楼和祝锦共进退。
能做到这一点,至少在境界上,李安来就高出某些人一大截。
这回祝锦的心也不再摇荡。原本他还担心突然出现的“奇缘”,会给渔歌楼招致灾祸。
现在来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人和他共同面对。
从听涛小筑出来,路过芳草小筑。宋司教正带着年幼的孩子们在空旷的草地上玩。
宋焉的耳朵厉害。她听见听涛小筑的院门口有声音,正欢喜着要跟祝锦打招呼,却又听到其他几道不熟悉的脚步声。
人在不同的情绪下,走路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宋焉张张嘴,敏锐意识到发生大事。身侧忽而钻出两道矮矮小小的人影,就算宋司教看不到,她仍一手一个,准确抓住两个小孩的衣领后面。
是罗汉果和蒲公英。
“师父,祝师父——呜呜!”
小孩子张口大喊,宋焉心里一惊,连忙捂住他们的嘴巴。
“仁杞,你来!”
她连忙把大弟子仁杞叫过来,让他配合着自己,将孩子们一个个运回芳草小筑。
祝锦有意在问天宗的人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结果一时没看住,险些被两个大嘴巴徒弟出卖。
仁杞师兄反应极快,一个闪身来到宋司教身边,左右胳膊各夹一娃。
可怜罗汉果蒲公英眼前一花,就成了倒栽葱姿态,莲藕样的短短手臂晃啊晃,嘴里依依不饶。
“师兄!师兄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师父!”
他们在这边好一通忙活!声音吸引了问天宗弟子的注意。
女弟子歪头:“祝、朱?司教,那两个孩子是在唤您?可您不是姓李?”
祝锦面不改色。
“小孩不认识人,唤错了。之前有位姓朱的司教,来渔歌楼待了两个月,嫌这里清苦,又走了。”
“哦,原来如此。”
女弟子点点头,似乎认可了祝锦的说法。
而那男弟子的目光从祝锦脸上滑过,又停留在李安来不停出汗的脸上。
他露出思索的神情,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程玄心人在渔歌楼的愿者亭。亭下有一片不大的鱼池,池边垂着一杆无饵的鱼竿。
他坐在亭中,斜倚栏杆。池中锦鲤摆尾,如在镜中游。
身后传来弟子恭敬的声音。
“回禀宗主,令牌于李司教的房间寻到。”
程玄心回过头,入目的是那熟悉的令牌。
他伸出手,弟子将宗主令放在他的掌心。
程玄心收拢手指,指腹搓搓冰冷的青铜刻痕,无波的眼神望向李安来和祝锦二人。
尤其是祝锦。
他看着那张和师父有几分像的面容,说出口的话仿佛淬了毒。
“昨日我与司教言谈。司教先是说,唯有我拿出这宗主令,才肯到问天宗执教。
后来又对我说教,说你并不想要宗主令,而是不愿离开渔歌楼。让我站在你的立场思虑。
而现在,我丢失的宗主令,在司教的居处发现。我是该怪司教出尔反尔,还是该夸你颇有本事,竟然能把我贴身携带的东西,明目张胆偷走呢?”
程玄心说话的语气缓慢,气氛阴沉压抑。
两位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而此时的他只垂眸望向掌心令牌,有条不紊地质问祝锦。
不等祝锦开口,李安来挡在他面前。
“程宗主,这怕是误会一场。山中年幼的孩子多,大抵是某个孩童不懂事,趁着宗主不在,一时好奇,拿到李司教那里玩耍,又给忘在听涛小筑了。”
李安来替祝锦辩白,但程玄心摇摇头,摆明了不信他这一套说辞。
“李楼主,我说了。这宗主令是我‘贴身存放’,山中稚子,怎可能在我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将其拿走呢?”
“那……会不会是有外人潜入渔歌山,刻意栽赃嫁祸?”
这次回答李安来的是那位男弟子。
“昨夜我奉宗主之命,守在山门,未曾见过任何人进入渔歌山。”
这下李楼主百口莫辩。不管他搬出怎样的借口,问天宗都有对应的话术来对付他。
李安来一时语塞,张着嘴却不知寻什么理由。
这时在他身后的祝锦开口。
“安来,我来说吧。”
“好……好。”
李安来让开半个身位,祝锦得以和亭内的程玄心对望。
程玄心在暗处,双目黑沉无光。
亭外的祝锦身姿挺拔如鹤,不卑不亢。
“程宗主,你们问天宗的宗主令纵然在我的卧房发现,但我对此并不知情。”
祝锦说的是实话。
昨晚小号程上线,前来寻他,非要把宗主令送人,被祝锦推拒。
当时他料到这青铜牌子是个麻烦,坚决不收。但万万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这块牌子终究是被强行塞到他手里!
究竟是小号程趁他睡着故意放在他的卧房,还是金手指为了强行制造冲突而有意搞事,暂时不能分明。
但不管是谁要给他扣锅,祝锦绝不能坦然把这口锅接下。
程玄心听他辩驳,微微眯起眼睛。
这似乎不能让他信服。
“司教这番辩解,在我看来纯属敷衍。东西在你那里发现的,你一句‘不知情’,就能搪塞过去?”
“若是我真有意盗走贵派的宗主令,那我必定会将其仔细藏好。怎可能任由你们问天宗的两位弟子随意搜查,就找出了赃物呢?”
“没藏好,那是司教的事。我只认东西从你那里发现的事实。”
“既然东西你们找到了,物归原主。宗主何必在此咄咄逼人?”
两人针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肯让步。
程玄心要祝锦承认偷盗的事实。
祝锦却不肯再浪费口舌。
“令牌并未丢失,与其纠结它从何处被寻到,不如慎重保管,免得下次再‘不小心’丢到别处。”
祝师的声音抑扬顿挫,字字分明。
若论口舌之争,程玄心永远打不过祝锦。他师父当年刚从秣州出师之时,就在辩经台舌战群儒、一鸣惊人。
全天下都知道姚老先生教出了个能说会道的徒弟。
那时的祝锦,不似追求朴拙生活的修道之人。王城达官贵人之间最流行的织锦缎剪裁而成的衣衫,落在他身上,款款风流。时人有簪花的习俗,祝锦鬓边一枝罗帛象生花,从头到脚打扮得花哨,活像一只青羽赤喙的鹦鹉,把满堂儒朽说得哑口无言。
当年的师父就能一打二十,现在程玄心只有自己,祝锦对付起来,更是不在话下。
然而二十八岁的程玄心比十年前成熟多了。他知道打嘴仗没意义,争辩无休无止。他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程宗主转而对站在旁边插不上话的李安来说话。
“李楼主,宗主令在贵派遗失复得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作为条件,我希望,李司教到我们问天宗作客,一段时日再回渔歌楼。”
程玄心此言一出,不单渔歌楼的二位神色有变,甚至连护在他左右的两个问天宗弟子,都瞠目结舌。
宗主这……大费周章、绕来绕去的,竟然只是为了让人家到家里作客?!
想让人家来,就大大方方说呗!
兜这么一大圈子,到底是要做啥呢?!
李安来也是没想到,这程宗主竟然像着了魔似的,非要把祝锦带走。
昨天还是利诱,今天就改威逼。
手段不管软硬,全都招呼在他这渔歌楼上了。但凡李安来有点脑子,都应该立刻、马上将祝锦交出去。
问天宗的势力和苍雁门不相上下,而身为宗主的程玄心,显然没有杜飞戎好说话。
最起码杜飞戎只是嘴硬,没有真的对渔歌楼造成什么损失,甚至倒贴不少钱。
但程玄心,他这冷酷无情的家伙,是真的能逼得他们流离失所。
他甚至不需要亲手做什么,只要问天宗摆出和渔歌楼撕破脸的姿态,那些想要讨好它的势力,会争先恐后地扑向渔歌楼。
因为渔歌楼势单力薄,它要面对的,就是这样孤立无援的处境。
李安来在挣扎。他知道问题的最优解。但是,他想到祝锦是被谁迫害到今天这般境地,为何隐姓埋名十年之久,他就做不出这种丧良心的决定。
不仅是祝锦,那场风雪,至今同样会在李楼主的眼底飞扬。
可是,渔歌楼内,还有眼盲的宋焉,和稚嫩柔弱的年幼弟子……要是渔歌楼真的撑不下去,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
李安来的心缓缓揪紧,他动用全部智慧,也想不出万全之法。
“程宗主,我……”
他想请程玄心宽限几日,容他和祝锦好好商量。
祝锦却打断他的话。
“我可以去。”
祝锦懂得李安来的为难,清楚渔歌楼的弱点。
他会保护这方净土,不惜一切代价。
芳草小筑内,宋焉在仁杞的帮助下,将所有的弟子安顿好。小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宋焉侧坐在竹榻上,素手一提,把被子给蒲公英盖好。
蒲公英抓着什么东西,宋焉伸手一摸,是祝锦送的九连环。
她笑了笑,祝师好像浑身上下都是口袋,每个口袋都装了一样小巧的玩意儿,哄这些孩子们高兴。
宋焉将九连环从蒲公英的手中取出,放在她的枕头边。这时,在不远处的愿者池边,祝锦同意,回到那个带给他一生噩梦的地方。
“我可以随你……去问天宗。
山遥路远,我又不怎么出门,不认识通往那里的路。路上要烦请宗主,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