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墙脚来得猝不及防。
李楼主万万想不到,程玄心打得竟是这样的主意。
他们吃着饭,唠着嗑,说说江湖上的小八卦,突然就要撬墙角了!
手中的竹筷一时没捏住,筷子的一头杵在桌面,噔的一声。
李安来回过神,喉咙发痒,他清清嗓子,心里疯狂措辞。
“程宗主……有所不知。义弟……自幼在我身边长大,对渔歌楼多有眷恋。要他离家,必然不舍。
再者说……我们楼中的情况,您也见识到了。一屋子的半大娃娃,却只有两位司教管事。李司教和宋司教不但教课,还要照顾这些娃娃的衣食起居,实在是……腾不开人手。”
李楼主言辞委婉,但理由充分。主观上祝锦不想走,客观上也不允许。
可惜他碰上的是程玄心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家伙。
程玄心将手中托着的青花瓷碗轻放,碗底磕出一点响动。他将手搭在膝盖,眼神从安静的祝锦脸上,移到满头大汗的李安来。
“李楼主所言之困窘情状,在下心中了然。但我实在欣赏李司教的才华,愿意付出额外的报酬。李楼主和李司教,可以开出你们的条件。问天宗付得起。”
程宗主此言尽显诚意。
话说到这份上,李安来把饭碗一放,也吃不下去了。
“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决定。司教,你……作何想法?”
祝锦正挑拣着面前这盘豌豆炒肉中的豆粒吃。旁人说话,也干扰不了他吃饭的节奏。
等李安来向他求助,祝锦掠走筷子尖的一撮白米饭,咀嚼入腹,才开口回道:“程宗主这话说得未免太绝对。我想要什么都能给?”
“司教但说无妨。”
程玄心摆出慷慨姿态。祝锦忽而抬眼,凝眸。
“若我要问天宗的宗主令呢?”
霎时间,房间内安静得连窗外落叶声都能听见。气氛凝滞,唯有银杏枝头的鸟雀发出啁啾声。
李安来不知道另外两人如何心境,反正他差点失态掉凳。
手掌心全是汗,明知自己该圆场子的李楼主,此刻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祝锦总算吃饱了,筷子摆齐搁在小山形状的筷架上。他食量不大,只是吃得慢,每次都要最后才能下桌。不会有人催促他。
他故意的。故意用程玄心最看重的东西,来考验他。
坐在他左前方的程玄心不言不语。没动怒,脾气确实比十年前好多了。
祝锦又出声,笑了,颊边有小小的梨涡凹陷。
“程宗主不能放下宗主令,就像我不能离开渔歌楼。站到对方的立场思考,是不是豁然开朗?”
程玄心不吭声,一首沉默到这顿饭结束。
饭席散了,程宗主先走一步,只剩李安来和祝锦在房间。
“安来,你出了很多汗。”
祝锦笑呵呵的,好似根本没意识到方才的场面有多紧张。李安来真怕程玄心不爽,一招雪满弓刀,把他这房子给拆个稀碎。
“放心。有我在,程玄心不敢放肆。”
祝师拍拍胸脯,给他打包票,同时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让李安来擦汗。
李楼主这会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劝祝锦。
“祝师啊,下次可千万要小心说话。程宗主或许只是开了句玩笑,咱们何必当真呢?”
“我没当真。但他也不像在开玩笑。”
祝锦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榛子,用巴掌大的石板轻砸,敲开两个。一个给李安来,一个给自己。
李安来满脸后怕地把榛子塞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程宗主心血来潮到渔歌楼坐坐,过两天就走了。祝师,咱犯不上和他起冲突。”
“他不说人话,我听了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李安来先让祝锦把气顺顺,后面规劝的话也含糊了,“罢了,今天这事就算过了。以后要是程宗主还提这茬,我来应对。”
李楼主当家当得早,门派上上下下都由他照顾,性子包容忍让。
祝锦是有个性的,李安来清楚这一点。因而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都不拘束他。
又是楼主让步,祝锦不板着脸了,重新恢复笑意,问李安来什么时候能给他放个假。
渔歌楼作为修真界的良心企业,假期这方面的待遇从不亏欠。李安来深知两位司教为了楼中年幼弟子付出良多,每年都会主动给人放假,让他们探亲或者云游。
宋焉在凡间有亲人,是她的长兄和长姐,都己经各自成家。宋司教每年都要抽出一个月的时间探亲,通常她会提着大包小包的特产,分别拜访哥哥姐姐,又从他们那里得到各种礼物,带回渔歌楼与祝锦、李安来和弟子们分享。
反观祝锦,他在人间没有亲人。姚老先生西去多年,他的两位师兄,一位避世不出,一位改头换面。祝锦想要得到他们的音讯简首天方夜谭,只能靠随机刷新出某个师兄,小酌三两杯。
过去不觉得,现在祝锦总有一种错觉,他的师兄们阴暗躲在某个角落,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不然怎么每次都是钱要花光了,走在路上突然碰见乔装打扮的师兄,拐他去喝酒,趁他喝醉就走,走之前还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他怀里呢?
一两次是巧合,三番五次就不该是了吧?
说起来,从前在山里跟着师父修习时,就是这样。他天资卓绝,一点就通。师兄们总是嫌他太嘚瑟,又不想他吃任何苦。
现在想来,真是天道好轮回。他做弟子的时候,没受过半点气。等学成出师,所有的气都由他的弟子给了。
思及此处,祝锦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揪住程玄心的衣领,狠狠给他一头槌。
王八蛋,我对你那么好,你却要追杀我!
本来说着放假的事,祝锦忽而脸色变了,闷闷生气。李楼主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他这当楼主的哪里做不对了。
“祝师,你若是想放假,我给你放半年可好?楼里的事都交给我,弟子们也我来带。你带着仁杞下山,他还能照顾你。”
祝锦搓了把脸,摆摆手,让李安来不要紧张。
“无碍,只是想起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这段时日先是苍雁门的人,又是问天宗,我怀疑是自己最近走背字,拖累了你们。”
“祝师万万不要说这等拖累的话。要不是你和宋司教在,我这渔歌楼早撑不下去了,”李安来温和笑笑,语气谦逊,“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不怪祝锦待在渔歌楼十年不肯走江湖,这里称得上他真正意义的家。李安来、宋焉和他互相理解尊重,楼中年幼弟子活泼可爱,大徒弟仁杞早慧又贴心,常常帮楼中长辈做事。
如果不是金手指突然二次觉醒,恐怕他就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祝锦忽而一怔。
若他修了无情道,连李安来、宋焉、仁杞,和渔歌楼的小徒弟们……都要一并遗忘么?
上仙挥剑斩尘缘。情丝千千,除了他那七个糟心的徒弟,是否也有面前这些温柔善良的人?
祝师心中惘然,难得露出一丝迷茫情绪。
“……祝师?”
李安来轻声呼唤,只见祝锦甩甩头,像是把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清空。
“放假的事,改日再说吧,”祝锦唇角含笑,“我还舍不得你们。”
李安来也笑,不疑有他。
白天打发走了程玄心,一整天,祝锦也没见到他。
等到夜里,闭着眼睛平躺在榻上的祝师蓦然感觉一阵寒凉。
他睁开眼睛,一道乌漆麻黑的影子坐在不远处的木圈椅上。
祝锦沉默。
祝锦开口。
“程玄心,你这样好玩?”
椅子上的人影动了,他站起来,走到月光下,微笑。
“师父夜安。”
“我不安!好端端的你不睡觉,跑来我这里装什么深沉?!”
祝锦现在早己纯熟掌握分辨程玄心大小号的方法。很简单。眉毛下压面容霜雪的是程宗主,眉毛上扬满脸欠打的是程傻子。
“师父先别生气,弟子今晚是有要紧事,才冒失打扰了师父休息。”
“什么要紧事?你除了和五师姐打架,还有要紧事?!”
“那是后半夜的事,五师姐还没来。”
“……”
好啊,这是把他这寝居当擂台了是吧!
小号程故作神秘,上前两步,一手背在身后。
“我有一物,想要送给师父。”
祝锦忽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上身微微后仰,神情戒备。
“你要给我什么?不会是给我一刀吧?”
“师父这么诬陷人,弟子得有多难过。”
“少来,到底要给什么?!”
登上小号,脑子明显缺根弦的程玄心,做了件缺心眼的混蛋事。
他伸出方才一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手指舒展,露出掌心的物件。
那是一块钟形青铜令牌,正面有“问天”两个篆字,背面是五雷号令。此令牌非但象征着尊贵至高的身份,还能呼风唤雨、召灵遣将。既是礼器,又是灵器,意义和价值非同寻常。
祝锦了解它,因为他曾经亲手将其交到程玄心的手上。
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万人瞩目的场景,那天的风冷极,吹动大红祭服下摆。祝锦难得穿这般鲜艳灼目的颜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惹得他有些许不适。
权柄交接,他和程玄心站在问天宗最高的登云台,完成仪式。
那日程玄心亲口对他说:“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师父待我恩重,玄心……定不相负。”
后来呢?后来发生的事,人尽皆知。
眼前人非昨日人。程玄心那只托着宗主令的手向前一递,言笑晏晏。
“师父总是怀疑我不够真诚,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