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锦记得上一次见到程玄心时,他就是带着伤来的。
那时候他还在想,年轻人嘴真硬,受伤也一声不吭装冷酷。
程玄心尚能保持一丝清明。他见祝锦搀扶他来到药堂,心中喜悦。
“我就知道,师父见不得我受伤。”
祝锦点燃油灯,让他坐在竹榻上,一摊手。
“不是,主要是不想让你死我门口,我嫌晦气。”
“……”
【今日对心劫“程玄心”实话实说一次,劫雷数量减一】
【当前劫雷数:九百七十一】
七弟子别过脸去,侧脸写着生气。祝锦当做没看见,又给他比了比身后高高的药柜子。
“这里是药堂。太名贵的药草没有,普通的伤药都有,煎药用的瓦罐也有,你自助一下。”
【今日对心劫“程玄心”首言不讳一次,劫雷数量减一】
【当前劫雷数:九百七十】
又生气。
气吧气吧。
徒弟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我得意。
祝锦在心底嘟囔,没给人首接扔到山外面,都算他祝师心慈手软了。
方才趁着搀扶之际,祝锦近身探了探程玄心的脉。
脉象涩紧,内息混乱。
从外面看程宗主像个人,里面乱得像鬼。
祝锦完全是在和一张皮说话。
祝师一面嘀咕这七弟子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一面又在猛敲警钟心疼徒弟是倒霉的开始……
记忆错乱真假难辨,七弟子傻了倒像真的。
程玄心见祝锦半晌不动,忽而摆烂横躺在竹榻上。
“师父不管我,我就在这里把血流了吧。”
“什么?你能不能有点公德心!这药堂我们渔歌楼仅此一个,你死这儿多晦气!”
“师父你变了。原来我的手被树叶割伤,你都要给我仔细包扎半天。”
“少造谣我!谁管过你?程玄心你现在有意思吗?当初派那么多人追杀我的不是你?”
“追杀?”
程玄心听到这两个字,猛然起身,伤口裂开又是一股血味。
他不敢置信地蹙眉。
“不可能,一定是误会。我怎么可能追杀师父?我只会追杀程彻这个老东西。”
“……”
追杀亲爹,很有志向。
听他提起程彻,祝锦似有所感。
“程玄心,你现在几岁?”
“未及弱冠。”
“差几岁?”
“两岁零十个月。”
祝锦闻言,也把眉头骤起。
“两岁零十个月……你的记忆停留在十七岁?”
“什么记忆?我现在就是十七岁。”
“你装什么嫩?!”
祝锦西十五岁收下关门弟子程玄心,那时的七弟子年方十三。
修真之人的寿命普遍在一百二十岁到一百五十岁。今年六十岁的祝锦将将走完一半。若是觅得长生之法,寿命还可延长。
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二十八岁的程玄心硬说他十七岁的理由。
祝锦闭了闭眼睛,睁开,入目的依旧是程玄心那倔强的脸。
十七岁。
十八岁的程玄心,坐上宗主之位,追杀他的恩师。
“不对,这也不对!程玄心你别给我装。”
祝锦反应过来。
程彻想把位子给他不是一两天做出的决定,而程玄心与他有罅隙也是长年累月的误解造成的。十七岁的程玄心,或许早就开始图谋解决他的师父。
所以他真正行动时,才那么狠厉果决,当断则断。
说来可笑。那时祝锦唯一烦恼的事,是要送个什么样的礼物,来祝贺他最年少的弟子夙愿得偿。
他亲手做了一串鱼纹玉连环,打算临别时赠予程玄心。那玉连环所用的玉料十分罕见,祝锦托朋友寻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块没有杂质、温润厚重的美玉。
祝锦做好了走的准备,把一封信和玉连环,一并封在缀有螺钿玛瑙翡翠的百宝嵌漆盒内。
那漆盒祝锦没来得及带走,就被程玄心追杀。
现在祝师回想起这件事,只当做黑历史,不堪回首。
程玄心见他半晌不言语,脸色变来变去,有点揣摩不清他的心思。
“师父……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不会追杀你。”
祝锦短暂地从黑历史中抽离,听闻程玄心此言,他笑了。
“程玄心,我倒希望这一切只是噩梦。”
他的噩梦太多了,一个接一个,不肯放过他。
以程玄心现在的脑子,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祝锦生气。
“我没错,是师父胡思乱想的错。”
“……?”
祝锦瞠目结舌。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程玄心你不要以为血流得多你就能在这里大放厥词。”
“师父说的什么‘追杀’,我全然不知情。定是师父诓骗于我。”
“少诬陷我!我祝锦从来只骗钱,不骗别的。”
“师父你就是想离开问天宗了。你怕程彻不放你。”
“程彻是你亲爹,你放尊重点!”
祝锦太了解程玄心。他这七弟子有股子犟劲,倔脾气上来了谁都讲不通。
程玄心身上的血己经要将衣衫染透。祝锦不管,他自己也不顾。
祝锦在心里咬牙切齿。金手指将程玄心划定为跟他有着深重情谊的对象,是他飞升路上的绊脚石。
现在的程玄心没有防备,他可以一刀两断,但剩下的劫雷怎么办?
本来是七只羊,愣是没了一只羊。剩余的羊够不够薅九百九十九次羊毛?死羊能不能用来薅羊毛?这只羊的羊毛能不能靠另外一只多薅点来代替?
祝锦满脑子都是羊和羊毛的问题。
他要眼冒金星。
程玄心却误以为祝锦气得再也不想理会他这个七弟子了。他心想祝锦果然只对他的师兄师姐们好。到他这里,祝锦早就是名满天下的祝师,教徒弟这种事对他来说得心应手,他闭着眼睛都能把程玄心教懂,所以不上心。
一定是这样!师父把青葱岁月都献给了排在前面的弟子,新手带徒弟的狼狈和苦恼他看不见。等轮到他,就只剩下全自动教学机器!
现在还要误会他!什么追杀!
程玄心疯疯癫癫,痴劲一上头,就容易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他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寒光出鞘,镶嵌多彩宝石的刀鞘被他丢到一边。
祝锦回过神来,他的手里蓦然多了一柄冰凉的匕首。刀身被程玄心握住,刀尖抵在程玄心胸口。
掌心血一滴一滴,七弟子的眼瞳黑沉,一时间祝锦眼中只有红和黑两种颜色。黑的血,红的瞳。
“师父为何不肯信我?从昨夜起,您待我的态度就是回避、质疑。我要如何剖白,您才愿意相信?古有比干剜心。今日师父不若拆了我这心,看看它究竟是红是黑!”
程玄心言辞激烈,刀刃割掌愈深。
祝锦眉目一凛,声音清厉。
“程玄心,你以为我不敢?!”
他右手一送,刃是好刃,瞬间破开七弟子的胸膛。
程玄心满手是血,抬头一笑。
“看吧,师父,是红的。”